2021年1月31日

落花時節又逢君

       新曆五月,農曆四月。春花凋零,夏樹徂蔥。春去夏來,正是傷春悲秋中之傷春時日。自古多少文人雅士、遷客騷人,在一陣急遽的風雨之後,在幾片飄零的花瓣之中,感懷春逝,揮毫留下多少流芳百世的名句。

有孟浩然的苦笑——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有李煜的感慨——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有歐陽修的悲戚——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

等等等等。

要數最傷感的,竊以為,是杜甫的《江南逢李龜年》。

 

岐王宅裏尋常見,

崔九堂前幾度聞。

正是江南好風景,

落花時節又逢君。

 

文學批評家普遍認為,杜甫的律詩優於古詩,而古詩又優於絕句。不過,這首七言絕句寫得不夠好嗎?不,它不僅佈局精巧,且餘韻無窮……奇怪的餘韻啊,詩中描繪的明明都是美好的事物,為什麼,為什麼讀後叫人心中隱隱作痛?

首先看前兩句,那是非常工整的對仗。岐王對崔九,宅裏對堂前,尋常對幾度,見對聞。幾近完美。

岐王,即唐玄宗之弟。崔九,乃皇帝之寵臣。兩位當時得令的大人物,他們的宅裏堂前,必定金碧輝煌、雕樑畫棟。而李龜年,則是首屈一指的樂師,是宮中紅人。但凡鐘鳴鼎食的宴會,都不能缺少他的高山流水。至於杜甫,雖然官位不高,但是才高八斗,援筆成章,自然也是座上常客。因而杜甫與李龜年,縱使不是知交,也是熟人。

從第三句開始,畫面一轉。從京城的喧闐,到江南的清幽;從邈遠的記憶,到眼前的現實。殊不知,人猶在,境況卻迥然。驀地,灑來一片雨霧,落花紛飛,模糊了視線,模糊了時空。

經歷安史之亂後,盛唐不再,中原板蕩。大曆五年,即西元770年,杜甫攜家流落湖南一帶,居無定所,貧困潦倒,加之年近耳順之年,老病不堪顛沛。四月,杜甫在長沙縣上岸,探聽是否有愛才的土豪鄉紳、地方官吏,能慷慨解囊,以濟一時之急。恰好此時與李龜年不期而遇。

故人別來無恙?嗚呼,想不到李龜年的遭遇更不幸、更辛酸。自南下以後,不得不像街頭賣藝人一樣以陽春白雪取悅下里巴人,博取微薄賞金,勉強度日。

真是“同是天涯淪落人”。互白之後,相對唏噓,感喟不已。沉抑良久,兩人竟同時放聲大笑。

落花時節又逢君。

杜甫寫下這首《江南逢李龜年》。全詩沒有一個愁字、悲字、傷字、苦字、淚字……甚至沒有一個帶有感情色彩的字,然而淒惘之情卻不言而喻。

保重啊,友人!拍一拍肩,揮一揮手,然後回歸各自的不可知的命運。

與李龜年分別之後數月,杜甫客死在湘江舟中。相傳他斷炊數日之後喜獲耒陽縣令聶某的款待,在大吃牛肉和大飲白酒之後,竟過飽而死。至於李龜年,他的下落再也無人知曉。


2021年1月19日

人月圓

 

吳激,字彥高,號東山。他的父親是吳栻,曾任北宋宰相;他的岳父是米芾,驚世駭俗的書畫狂人。吳激在趙宋朝廷的名聲,大部分來源於此二者。

靖康二年(即1127年),吳激奉宋欽宗趙桓之命出使金,不料被金太宗完顏晟扣留。女真皇朝急於建立完善的政治和文化體系,正求賢若渴。吳激,雖不是大材,仍被委以翰林待制之任。如是者,吳激被迫留在異域,過著身在曹營心在漢的生活。

不久之後便發生慘絕人寰的“靖康之難”。金軍攻陷汴州,隨之屠城。張擇端《清明上河圖》裏的繁華,在刀光下化為泡影。北宋正式宣告滅亡。其後,趙構雖然在南京稱帝,名義上延續了大宋的香火,可這位宋高宗卻始終偏安一隅,沉溺於江南聲色犬馬,無意收復中原。相反,還將都城一再往南遷,遠離前線,至臨安。

吳激目睹故地成焦土,復國亦無望,雖鬱憤難抒,無奈也得接受現實,閑來以書畫、詩詞打發時日。他的詞風格清婉,工于描繪舊日山河之壯麗。但是,或是才氣所限,暫無佳作。他有時也和一眾同病相憐的仕金漢臣,設宴作樂,以酒澆胸中塊壘。

在一次宴會上,他們發現一名歌女姿色出眾,氣質不凡。打聽之下,方知是趙宋宗室之女。眾人頓時感慨萬千,然後有人提議,賦詞贈之。

輪到吳激……

讓我們想像一下,當時的情形。只見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似是喝至酩酊,又像是為一股外力所控制。他沉默不語,也許代入歌女的身世,也許歎息個人的遭遇,再懸揣社稷的命運,懷戀風景依舊卻美景不再的山河……一切的一切,全是屈辱、憤恨、哀傷、鬱悒、無助和絕望。激烈的情緒頃刻之間紛至遝來,恍如狂風暴雨中的大海,巨浪滔天,咆哮如雷……此情此景,此時此刻,哪有心思作詞?可是他們,她,在等待著……被淚水模糊的視線又再不由自主地落在歌女身上。啊,可能真如歐陽修的詞句,“擬歌先斂,欲笑還顰,最斷人腸”。他的嘴巴微微動了一動,“南朝……”剛開口,心臟跳得異常猛烈,他感到有一股熱血正要噴湧而出,趕忙用右手按住胸口……這一按,抓住了江淹的七色筆。

 

南朝千古傷心事,還唱後庭花。

舊時王謝,堂前燕子,飛向誰家。

 

恍然一夢,天姿勝雪,宮鬢堆鴉。

江州司馬,青衫淚濕,同是天涯。

 

《人月圓》唱罷,四座啞然。

乍看之下,詞人只是對前人的詩句進行拼湊。在這首《人月圓》中,我們可以看到杜牧的“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劉禹錫的“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白居易的“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和“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然而,這個“二次創作”的作品,卻美得令人屏息。它不留任何斧鑿的痕跡,一氣呵成、天衣無縫,完全自出機杼。加上耳熟能詳的字句,聽來有敲金擊石之力度,及情景交融之溫度。詞中的感情層層推進,到最後一句“江州司馬,青衫淚濕,同是天涯”的時候,壓抑已久的淚水一下子迸發出來,感情全部釋放。可以想像,聽罷此詞,在座的北宋舊臣,默然相對,任由兩行熱淚,濕透衣衫。真是感人至深的千古絕唱。

斯蒂芬·茨威格用“一夜天才”來形容《馬賽曲》的作者魯日·德·利勒。我想,創作《人月圓》的吳激,也可以說是“一刻天才”吧。

吳激活到金朝皇統二年(即1142年),在任深州知府時去世。他著有《東山集》十卷,已散逸。留存下來的詩詞仍有數十首,包括這天才之作,《人月圓》。

2021年1月18日

聽雨

 

蔣捷,字勝欲,世稱竹山先生。南宋度宗鹹淳年間中進士,正值春風得意之時寫出膾炙人口的《一剪梅·舟過吳江》,並因其中一句“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從而得到“櫻桃進士”之雅號。

然而,光陰荏苒,好景不長。流光確實容易把人拋,春光亦成過眼雲煙。蒙古騎兵南侵,趙匡胤的不肖子孫不堪一擊,大宋滅亡,西湖歌舞終於休矣。大宋舊臣蔣捷拒絕為新朝廷效勞,隱居不仕,寧可貧困潦倒,晚景淒涼……

在某個漫長的夜晚,在僻靜的僧廬之下,乍起的夜雨把蔣捷從悵惘的夢中喚醒。他無意復眠,遂翻身起床,走至階前。不料,一陣橫風夾帶冷冽的雨霧撲面而來。先是一驚,不禁後退半步,然後又覺得滑稽,意欲一笑以解嘲,無奈發出的卻是喟然長歎……這聲長歎,沒有再為他在“櫻桃進士”之外增添殊榮,卻在其後數百年間,讓無數雨中的騷客,哀戚不已。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

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

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在這首《虞美人·聽雨》中,蔣捷層次分明地展現其人生的三個階段。上片是記憶,少年的得意,以及壯年的落寞;下片是當下,暮年的愁苦,以至不堪回首。把三者連接在一起的,是雨聲。

這樣的立意,這樣的結構,讓人不期然想到辛棄疾的《醜奴兒·書博山道中壁》。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

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

 

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

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描述記憶與現實、少年與暮年的巨大反差之後,辛棄疾用一個“欲說還休”,把內心所有的愁吞咽下去,隱忍不言,卻又愁煞旁人。

蔣捷則不然,表面隱忍,實質彰顯。先用一個“悲歡離合”,道出人生的真情,道盡人間的愁苦。此四字,已令人感慨萬千。然後詞人卻反說自己“無情”,真是,欲蓋彌彰。

蔣捷此處的“悲歡離合”,與蘇軾的“悲歡離合”有異曲同工之妙。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蘇軾的《水調歌頭》用“人有悲歡離合”對“月有月圓月缺”。蔣捷寄情于苦雨,蘇軾寄情于明月,同樣令人感慨萬千。但是蘇軾以一句“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收尾,起撫慰人心的作用。蔣捷呢?蔣捷竟以“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煞筆,似是無意撫慰,反像“卻道天涼好個秋”,言雖盡,意無窮。若進而聯想到杜牧的一句“替人垂淚到天明”,更叫人悲咽不已。

可說,蔣捷的《虞美人·聽雨》,集辛棄疾和蘇軾二詞之妙處於一身。詞人功力之不凡,可見一斑,儘管他的名氣遠遜於二者。

 

雨停了。我重新打開窗戶,一陣涼風衝撞進來,把書頁翻動得颯颯作響。那首詞、那場雨、那個僧廬,隨之消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