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曆五月,農曆四月。春花凋零,夏樹徂蔥。春去夏來,正是傷春悲秋中之傷春時日。自古多少文人雅士、遷客騷人,在一陣急遽的風雨之後,在幾片飄零的花瓣之中,感懷春逝,揮毫留下多少流芳百世的名句。
有孟浩然的苦笑——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有李煜的感慨——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有歐陽修的悲戚——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
等等等等。
要數最傷感的,竊以為,是杜甫的《江南逢李龜年》。
岐王宅裏尋常見,
崔九堂前幾度聞。
正是江南好風景,
落花時節又逢君。
文學批評家普遍認為,杜甫的律詩優於古詩,而古詩又優於絕句。不過,這首七言絕句寫得不夠好嗎?不,它不僅佈局精巧,且餘韻無窮……奇怪的餘韻啊,詩中描繪的明明都是美好的事物,為什麼,為什麼讀後叫人心中隱隱作痛?
首先看前兩句,那是非常工整的對仗。岐王對崔九,宅裏對堂前,尋常對幾度,見對聞。幾近完美。
岐王,即唐玄宗之弟。崔九,乃皇帝之寵臣。兩位當時得令的大人物,他們的宅裏堂前,必定金碧輝煌、雕樑畫棟。而李龜年,則是首屈一指的樂師,是宮中紅人。但凡鐘鳴鼎食的宴會,都不能缺少他的高山流水。至於杜甫,雖然官位不高,但是才高八斗,援筆成章,自然也是座上常客。因而杜甫與李龜年,縱使不是知交,也是熟人。
從第三句開始,畫面一轉。從京城的喧闐,到江南的清幽;從邈遠的記憶,到眼前的現實。殊不知,人猶在,境況卻迥然。驀地,灑來一片雨霧,落花紛飛,模糊了視線,模糊了時空。
經歷安史之亂後,盛唐不再,中原板蕩。大曆五年,即西元770年,杜甫攜家流落湖南一帶,居無定所,貧困潦倒,加之年近耳順之年,老病不堪顛沛。四月,杜甫在長沙縣上岸,探聽是否有愛才的土豪鄉紳、地方官吏,能慷慨解囊,以濟一時之急。恰好此時與李龜年不期而遇。
故人別來無恙?嗚呼,想不到李龜年的遭遇更不幸、更辛酸。自南下以後,不得不像街頭賣藝人一樣以陽春白雪取悅下里巴人,博取微薄賞金,勉強度日。
真是“同是天涯淪落人”。互白之後,相對唏噓,感喟不已。沉抑良久,兩人竟同時放聲大笑。
落花時節又逢君。
杜甫寫下這首《江南逢李龜年》。全詩沒有一個愁字、悲字、傷字、苦字、淚字……甚至沒有一個帶有感情色彩的字,然而淒惘之情卻不言而喻。
保重啊,友人!拍一拍肩,揮一揮手,然後回歸各自的不可知的命運。
與李龜年分別之後數月,杜甫客死在湘江舟中。相傳他斷炊數日之後喜獲耒陽縣令聶某的款待,在大吃牛肉和大飲白酒之後,竟過飽而死。至於李龜年,他的下落再也無人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