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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2月27日

夜雨寄谁

  

李商隐的《夜雨寄北》,我相信很多人都能够背诵。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最为评论者激赏的地方,是诗人大胆地突破忌讳,使用重辞。两个“巴山夜雨”,一实一虚,既香艳,又哀婉,此乃苦中作乐之极致也。从技术上看,画面运用了现代电影手法“闪前”……哦,关于诗的赏析,不才就不在此赘述了。本文想探讨一个问题,这首情思婉转的诗歌,到底是为谁而作的呢?

主流的意见是,诗是写给妻子王氏的。从内容和标题可知,当时诗人正身处巴蜀,此诗或此函将寄往北方。而李商隐家宅之所在长安,自是位处巴蜀之北。南宋学士洪迈编订的《万首唐人绝句》中,《夜雨寄北》被记作《夜雨寄内》,直接指明,诗是写给内子的。

可是,查阅史料之后,你会发现上述意见并不正确。问题,就出在时间上。

李商隐一生共两次羁旅巴蜀。一次是大中二年(即848年)秋,其时李商隐不幸在桂林丢官,不得已返回长安,途中顺道游览巴蜀。《夜雨寄北》是在这个时候创作的吗?从“君问归期未有期”这一句诗来看,基本上可以否定这个猜想。诗人正在旅途上,归期应该是完全由自己掌握的,不可能有诗句中所流露的无奈之感。

第二次,是大中五年(即851年)冬,李商隐应梓州刺史、东川节度使柳仲郢之邀,入川担任参军一职。其后四年,他都一直生活在梓州。我认为,《夜雨寄北》百分之九十九是这段时期的某个秋夜写成的。这样,夜雨寄谁的问题也解决了。因为,王氏已经在李商隐赴任前的春夏之交病逝。

李商隐为亡妻写下几首悼亡诗篇,感情真挚,催人泪下。不过,这感情,估计是以愧疚为主。其实,夫妻之情并不如后人认为的那么好。王氏为李商隐当时的上司泾原节度使王茂元之闺女,这桩婚姻,颇有攀附之嫌。当然,没有爱情是不要紧的,古时文人墨客,都会在勾栏妓院找到安慰。李商隐那些情意绵绵的著名诗篇,绝大多数都是写给他那些谜一样的情人们的。与杜牧大大落落的“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不同,李商隐对自己的风流韵事总是小心翼翼,隐藏得严严密密。这与他有一个位高权重的岳父不无关系吧。

妻子离世后,李商隐心中因愧疚而起的疤痕很快被旧情人或新情人的素手抚平。无奈仕途为重,只好含泪告别京城,远赴巴蜀。在某个雨夜,在烛光之下,在秋愁之中,批阅柔情无限的尺牍,不禁想起曾几何时西窗之下那双轻剪灯花的素手……一声长叹,几滴热泪,便诞生《夜雨寄北》,这首脍炙人口的诗作。至于那人的芳名,我们还是不得而知。

 


弘仁,《秋景图》

2025年2月10日

人月圆

  

吴激,字彦高,号东山。他的父亲是吴栻,曾任北宋宰相;他的岳父是米芾,惊世骇俗的书画狂人。吴激在赵宋朝廷的名声,大部分来源于此二者。

靖康二年(即1127年),吴激奉宋钦宗赵桓之命出使金,不料被金太宗完颜晟扣押。女真皇朝急于建立完善的政治和文化体系,正求贤若渴。吴激,虽不是大材,仍被委以翰林待制之任。如是者,吴激被迫羁留异域,过着身在曹营心在汉的生活。

不久便发生惨绝人寰的“靖康之难”。金军攻陷汴州,随之屠城。张择端《清明上河图》里的繁华,在刀光下化为泡影。北宋正式宣告灭亡。其后,赵构虽然在南京称帝,名义上延续了大宋的香火,可这位宋高宗却始终偏安一隅,沉溺于江南声色犬马,无意收复中原。相反,还将都城一再往南迁,远离前线,至临安。

吴激目睹故地成焦土,复国亦无望,虽郁愤难抒,无奈也得接受现实,闲来以书画、诗词打发时日。他的词风格清婉,工于描绘旧日山河之壮丽。但是,或是才气所限,暂无佳作。他有时也和一众同病相怜的仕金汉臣,设宴作乐,以酒浇胸中块垒。

在一次宴会上,他们发现一名歌女姿色出众,气质不凡。打听之下,方知是赵宋宗室之女。众人顿时感慨万千,然后有人提议,赋词赠之。

轮到吴激……

让我们想象一下,当时的情形。只见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似是饮至酩酊,又像是为一股外力所控制。他沉默不语,也许代入歌女的身世,也许叹息个人的遭遇,再悬揣社稷的命运,怀恋风景依旧却美景不再的山河……一切的一切,全是屈辱、愤恨、哀伤、郁悒、无助和绝望。激烈的情绪顷刻之间纷至沓来,恍如狂风暴雨中的大海,巨浪滔天,咆哮如雷……此情此景,此时此刻,哪有心思作词?可是他们,她,在等待着……被泪水模糊的视线又再不由自主地落在歌女身上。啊,可能真如欧阳修的词句,“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他的嘴巴微微动了一动,“南朝……”刚开口,心脏跳得异常猛烈,他感到有一股热血正要喷涌而出,赶忙用右手按住胸口……这一按,抓住了江淹的七色笔。

 

南朝千古伤心事,还唱后庭花。

旧时王谢,堂前燕子,飞向谁家。

 

恍然一梦,天姿胜雪,宫鬓堆鸦。

江州司马,青衫泪湿,同是天涯。

 

《人月圆》唱罢,四座哑然。

乍看之下,词人只是对前人的诗句进行拼凑。在这首《人月圆》中,我们可以看到杜牧的“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刘禹锡的“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白居易的“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和“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然而,这个“二次创作”的作品,却美得令人屏息。它不留任何斧凿的痕迹,一气呵成、天衣无缝,完全自出机杼。加上耳熟能详的字句,听来有敲金击石之力度,及情景交融之温度。词中的感情层层推进,到最后一句“江州司马,青衫泪湿,同是天涯”的时候,压抑已久的泪水一下子迸发出来,感情全部释放。可以想象,听罢此词,在座的北宋旧臣,默然相对,任由两行热泪,湿透衣衫。真是感人至深的千古绝唱。

斯蒂芬·茨威格用“一夜天才”来形容《马赛曲》的作者鲁日·德·利勒。我想,创作《人月圆》的吴激,也可以说是“一刻天才”吧。

吴激活到金朝皇统二年(即1142年),在任深州知府时去世。他著有《东山集》十卷,已散逸。留存下来的诗词仍有数十首,包括这天才之作,《人月圆》。

 


Hiroshige, Wind Blown Grass Across the Moon

2025年1月17日

下榻

  

或许是受新闻报道影响吧,不少人以为“下榻”这个动词非常高等(比如,某某大人物来访,下榻某某大酒店),一般情况下不敢轻易使用。其实,“下榻”并没有对人有四等十级的歧视,因为历史上第一个下榻的人,就是一个穷光蛋。而他下榻之地,也不是什么五星级大酒店。

据《后汉书》记载,东汉大臣陈蕃在任豫章太守期间……还是先介绍一下陈蕃其人。陈先生字仲举,史书对他的评价是“方正不阿”。熟知伟大的中华文化的朋友都应该很清楚,方正不阿者的下场都比较凄惨。贬谪,算是最低消费了。因此,陈蕃被最低消费到豫章这个地方。东汉的豫章郡,就是今日的南昌市。

豫章有个高士,叫徐稚,字孺子。所谓高士,必定视钱财如粪土,视权贵如畜生。南昌现在有一条大街叫孺子路,就是纪念这位高士的。小弟曾经在此路上走过,沿途美轮美奂、车水马龙、财运亨通……这样纪念,不知道高士是否瞑目。

话说高士徐稚早已听过新太守陈蕃为人耿直,与一般权贵有异,便破例接受邀请,前往赴会。两人相见,话题有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又有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从白天聊到黑夜,仍觉意犹未尽。主人遂设置一榻——榻,就是矮而狭长的床——将座谈会变成卧谈会,秉烛夜话,夜以继日。第二日,徐稚告辞,陈蕃没有将榻撤走,而是吊了起来。这个行动表示,随时欢迎徐稚来侃大山。从此以后,每当徐稚来访,陈蕃就大声喝令下人:“下榻!”事情不胫而走,“下榻”便引申出(主人)接待宾客以及留人过夜的含义啦。

唐代诗人王勃高度评价这段佳话,他的《滕王阁序》有曰:“物华天宝,徐孺子下陈蕃之榻。”经王大诗人这么一吟,“下榻”一词突然反客为主,变为(客人)留下住宿的意思。现代“下榻”的用法,也多指(客人)住宿。

说到这里,有一个叫周璆(这个字读qiú)的人要击鼓鸣冤了。原来,这位先生也是高士,他在陈蕃任乐安国(今山东省境内)太守的时候已经享用过下榻的待遇,比徐稚还要早好几年呢。只因其名气稍逊,主角之位便易人。不过,既然是高士,我想他是不会计较的。那么刚才听到的鼓声,大概是小弟耳鸣所致。

陈蕃后来回到朝廷,官至太傅。当时朝政被宦官把持。陈蕃与大将军窦武合作,欲清除宦官势力。不料事泄,他虽负隅顽抗,带领官属和太学生八十余人血战到底,仍战败被杀。方正不阿,代价真的太大了。

 



2024年12月5日

放言

  

唐朝宪宗元和十年(即公元815年),白居易仕途惨遭挫折,被贬为江州司马。江州,就是今天的江西省九江市,远离繁华的京城,在当时绝对不是个好地方。想当年十六岁之龄即以一首《赋得古原草送别》征服皇都,开启仕进之途。一句“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令多少游子泪洒草原。不料,今日自己竟成被送之“王孙”。

在南下的客舟中,在怅然的青灯下,白居易翻检书箱,看到五年前先于自己被贬谪的好友元稹所赠的诗卷,包括五首《放言》诗。“把君诗卷灯前读,诗尽灯残天未明”,感今思昔,一阵唏嘘之后,遂挥毫另作五首《放言》回赠之。

所谓放言,即放纵其言,不受拘束。乐天先生的五首《放言》之中,其中以第三首最耐人寻味。

 

赠君一法决狐疑,不用钻龟与祝蓍。

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白居易的诗以平易近人著称,对现代读者来说,只要知道钻龟和祝蓍都是古代的占卜方法,以及稍稍了解周公和王莽两个典故,这首七言律诗的意思并不太难懂。

周武王姬发死后,成王姬诵年仅十二岁,其叔周公姬旦摄政。管叔、蔡叔、霍叔即散布流言蜚语,诬蔑周公有篡位之心。周公十分恐惧,连忙出兵讨伐,谣言甚嚣尘上,直到七年后奉还朝政,人们才知其忠心。

王莽在篡位之前,十分谦恭,一言一行皆令世人称道。比如为官清廉,生活简朴,经常将俸禄接济穷人,甚至在次子作恶打死家奴之后,命其自杀。殊不知,在公元8年,王莽露出真面目,逼孺子婴禅让,篡汉建新。

古今评论人的主流意见是,白居易以试玉、辨材为例,又引周公、王莽之典,论证了辨识事物的真伪不能只凭短期现象下结论,必须经过长时间考验。此乃所谓日久见人心,盖棺方能定论也。

然而,最后两句似乎对论点毫无裨益。不但毫无裨益,更有画蛇添足之嫌。“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假如周公在流言中死去,那他不是落得个奸臣的身后名吗?假如王莽在篡位之前死去,那他不是以忠臣名垂青史吗?这么说来,盖棺亦不能定论。至于日久见人心,当联系到人生短暂,不也突然变得悲观吗?白居易为什么要这样写呢?

白居易之所以被贬谪,皆因朝廷奸徒进谗言所致,当中不乏平日称兄道弟之人。若非活到今时,必定被口是心非、笑里藏刀的嘴脸瞒骗一生。想到这里,白居易不免对同僚、官场、朝廷产生失望之情。早已年过不惑,直奔知天命之年的他,不得不将注意力放在眼前。

古今评论人都认为,任职江州司马,是白居易诗词创作的分水岭。何止诗词,他的人生观也在这个时候发生质变。贬官之前,他写《买花》、写《卖炭翁》、写《长恨歌》,忧别人、怀家国,希望兼济天下;贬官之后,他写《琵琶行》、写《花非花》、写《钱塘湖春行》,感自身、咏景物,只愿独善其身。孟轲曰“穷则独善其身”,已成“天涯沦落人”,“江州司马青衫湿”,又何必再追寻虚无缥缈的大同概念呢?“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亦是另一种境界嘛。

从兼济天下到独善其身,白居易的蜕变原来发生在创作《放言》之时。所以我们在诗中听到一声不和谐之音,那是诗人挥别前半生的一声呐喊。

 


八大山人,安晚帖

2024年12月4日

听雨

  

蒋捷,字胜欲,世称竹山先生,南宋度宗咸淳年间中进士,正值春风得意之时写出脍炙人口的《一剪梅·舟过吴江》,并因其中一句“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得到“樱桃进士”之雅号。

然而,光阴荏苒,好景不长。流光确实容易把人抛,春光亦成过眼云烟。蒙古骑兵南侵,赵匡胤的不肖子孙不堪一击,大宋灭亡,西湖歌舞终于休矣。大宋旧臣蒋捷拒绝为新朝廷效劳,隐居不仕,宁可贫困潦倒,晚景凄凉……

在某个漫长的夜晚,在一个僻静的僧庐之下,乍起的夜雨把蒋捷从怅惘的梦中唤醒。他无意复眠,遂翻身起床,走至阶前。不料,一阵横风夹带冷冽的雨雾扑面而来。先是一惊,不禁后退半步,然后又觉得滑稽,意欲一笑以解嘲,无奈发出的是喟然长叹……这声长叹,没有再为他在“樱桃进士”之外增添殊荣,却在其后数百年间,教无数雨中的骚客,哀戚不已。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在这首《虞美人·听雨》中,蒋捷层次分明地展现其人生的三个阶段。上片是记忆,少年的得意,以及壮年的落寞;下片是当下,暮年的愁苦,以至不堪回首。把三者连接在一起的,是雨声。

这样的立意,这样的结构,让人不期然想到辛弃疾的《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

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

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描述记忆与现实、少年与暮年的巨大反差之后,辛弃疾用一个“欲说还休”,把内心所有的愁吞咽下去,隐忍不言,却又愁煞旁人。

蒋捷则不然,表面隐忍,实质彰显。先用一个“悲欢离合”,道出人生的真情,道尽人间的愁苦。此四字,已令人感慨万千。然后词人却反说自己“无情”,真是,欲盖弥彰。

蒋捷此处的“悲欢离合”,与苏轼的“悲欢离合”有异曲同工之妙。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苏轼的《水调歌头》用“人有悲欢离合”对“月有月圆月缺”。蒋捷寄情于苦雨,苏轼寄情于明月,同样令人感慨万千。但是苏轼以一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收尾,起抚慰人心的作用。蒋捷呢?蒋捷竟以“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煞笔,似是无意抚慰,反像“却道天凉好个秋”,言虽尽,意无穷。若进而联想到杜牧的一句“替人垂泪到天明”,更叫人悲咽不已。

可说,蒋捷的《虞美人·听雨》,集辛弃疾和苏轼二词之妙处于一身。词人功力之不凡,可见一斑,尽管他的名气远逊于二者。

雨停了。我重新打开窗户,一阵凉风冲撞进来,把书页翻动得飒飒作响。那首词、那场雨、那个僧庐,随之消失不见了。

 




川瀬巴水,雨の清水寺,1921

2024年12月3日

穷则独善其身

  

我们的亚圣孟子先生曾经指导一个名叫宋勾践的人,孟轲对他说:你虽然和我一样,喜欢周游列国进行游说活动,但是你未必知道游说的正确态度。让我来告诉你吧。那就是,不管对方是否采纳,你都要悠然自得。

接着,宋勾践在历史上留下了仅有的一句对白,他谦卑地问:怎样才能做到呢?

好了,小宋的历史任务已经完成,可以退场了。剩下的时间,就留给孟轲表演吧。这位先生如此答道:

“尊德乐道。”

也就说,要尊崇“德”和爱好“义”。

什么德?什么义?太抽象了!所以,我们需要孟老师进一步指导,指出具体的做法。于是他继续说: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

意思是,穷困的时候,不得志的时候,就要注重自身修养,保持节操;显贵的时候,得志的时候,就同时也把天下修治好。

以上对话,收录在《孟子·尽心上》。

 

很难得,孟轲没有遵循儒家那讲一套做一套的优良传统,竟然用实际行动演绎上述至理名言。

话说,孟轲到齐国力图游说齐威王实行仁政,但是齐威王崇尚武力,对儒家所讲的那一套不感兴趣。几次激辩,谁也没有说服谁。最后,孟轲在悻悻而去之际,突然收到齐威王送来的一百镒黄金——打断一下,那时候一镒等于二十两,一百镒就是二千两。啊,二千两黄金!齐国不愧为东方大国、强国、富国啊——可是,孟轲却不为所动,坚决将厚礼退还。一名弟子十分不解,孟轲便向他解释:齐王没有采纳我的意见,从道理上讲,他没有理由赠我厚礼。而他仍然赠我厚礼,显然是想用钱财收买我,要我认同他的主张。作为君子,我也没有理由接受他的收买。

穷则独善其身。果然如此。

 

后来,这句名言变成“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并广为流传。始作俑者是西晋文人傅玄。他的著作《傅子》中有云:

“达则兼济天下,物无不得其所。”

“兼善天下”和“兼济天下”,意义上并无太大差别。若要咬文嚼字,那就是,“济”比“善”容易一些,是后世的士人自降要求,还是政治现实每况愈下呢?恐怕二者皆有吧。

我们暂且放下“天下”,来看看“独善其身”的新义。新义先为李大钊所用,出自其奇文《现代青年活动的方向》。文中写道:

“新时代的青年,单单做到独善其身、洁身自好的地步,能算尽了责任的人么?”

这里,李大钊很精明地偷换了概念。把“独善其身”引向“自私自利,只顾自己,不关心身外事”的贬义。自那以后,“独善其身”走上“明哲保身”的老路,今天多被人用作贬义。

 

身为爱国诗人兼进步作家,鄙人自然响应李大哥的号召。故而一出道便“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恨不得挥舞着鼠标和键盘为国捐躯。

不过,不久之后我便察觉这种想法过于幼稚。面对“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的景象,我越发觉得我就是诗句中的农夫。于是,我才明白孟轲的可贵,和大钊的可恶。穷则独善其身,我还原其本义。世界,就交给八九点钟的太阳吧。

 

蓝瑛 画


2024年11月19日

银样镴枪头

  

“银样镴枪头”现在已经不太常用了,多数人都是在阅读曹雪芹《红楼梦》的时候知道这个曾经流行的俗语的。

《红楼梦》第二十三回讲到,林黛玉和贾宝玉偷看了艳俗传奇《会真记》之后,无比惊艳,即席用书中的俚俗语打趣。其中一句,黛玉取笑宝玉:“一般也唬的这么个样儿,还只管胡说。‘呸,原来是个银样镴枪头。’”

《会真记》又名《莺莺传》,是唐人元稹所著。此人极尽侮辱女性之能事,已为当时人所不齿。当然,在号称五千年的中国历史里,此号文人比比皆是。

奇怪的是,《会真记》里并没有出现“银样镴枪头”这个俗语。最早记录它的文本,是元人王实甫根据元稹传奇所改编的杂剧剧本《西厢记》。这个杂剧不再有卑劣的恶行,而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爱情故事。剧中有这样一句对白:“我弃了部署不收,你原来苗而不秀。呸!你是个银样镴枪头。”

由此可见,黛玉和宝玉所偷看的书应该是王实甫的《西厢记》,而非改编之前的《会真记》。曹雪芹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犯错呢?本文就不作探讨了。

银样镴枪头的“镴”字,后来常常被错写成“蜡”字。这个错误大概是从清末开始的。这就说明了,清末已经不怎么用“镴”这个字。

镴,就是焊锡,即锡和铅的合金。玩过无线电,组装过收音机的七〇后朋友们应该很熟悉。焊锡熔点低,毫无硬度可言,只用于焊接铁、铜等金属物件。

由于焊锡,即镴,非常软,没有人会用它做长矛的枪头。而它又呈银色,看上去闪闪发亮,非常威武。所以“银样镴枪头”这个俗语就可以用来比喻人中看不中用啦。

枪头,从打磨的石器开始,发展到青铜、铁、钢等,可以说是人类技术进步的缩影。进步到今天,上述枪头都进了历史博物馆,唯有银样镴枪头,依然昂首阔步行走于天地之间。唉,人类的所谓进步,大概只能在有形的物体中找到证据。

 



2024年11月10日

人生何处不相逢

  

“人生何处不相逢”这个名句,原创者是晚唐诗人杜牧,请看他的七绝《送人》:

 

鸳鸯帐里暖芙蓉,低泣关山几万重。

明镜半边钗一股,此生何处不相逢?

 

诗中第三句提到分钗、破镜,两者为古时有情男女离别之风俗。当然,在大多数情况下,那只是比喻。

离别之夜,难免伤感,诗人最后强忍离愁别绪,抽离眼前景况,站到人生的高度,安慰对方也安慰自己:只要活着,又有何处是不会相逢的呢?综观全诗,最后一句仿似黑暗中的一点烛光,给人温暖和希望。

后来,“此生何处不相逢”多被写作“人生何处不相逢”。此句始于北宋晏殊的七绝《金柅园》:

 

临川楼上柅园中,十五年前此会同。

一曲清歌满樽酒,人生何处不相逢?

 

金柅园在晏殊的故乡,抚州临川。晏殊少年得志,十四岁即中进士,然后赴京展开仕途。十五年后方有机缘旧地重游,与故交聚首园中,自是感慨万千。

然而,令“人生何处不相逢”一句成为尽人皆知的俗语,并非因为上述的高雅感情,而是民间好事者的戏言。

话说在北宋乾兴元年,即1022年,二月,寇准受丁谓谮言所害,左迁至雷州司户参军。看过《杨家将》的人都知道,寇准是个大忠臣,一度官至宰相。可是他用人不察。那个丁谓,出自寇准门下,后高升,至参知政事(即副宰相),并封晋国公。丁谓陷害寇准,据说是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而怀恨在心。雷州位于广东雷州半岛之上,乃大宋之边陲,南蛮瘴气之地。当时寇准已经年过六十,年老体衰,迁至雷州,等于慢性处死。此举足见丁谓用心歹毒。果不其然,寇准到任第二年,便客死贬谪之所。

苍天有眼,在寇准病死之前,他目睹(严格地说只是耳闻)丁谓及身而报。寇准遭贬谪后约半年,丁谓也在权力斗争中失势,被贬谪崖州。崖州即今天的三亚,比起雷州,离京城更远。更讽刺的是,要抵达崖州,雷州是必经之地。路过雷州时,丁谓胆颤心惊,恐怕报复,但是寇准却命人以一只蒸羊相迎。据说丁谓悔恨交加,在蒸羊前放声大哭。唉,早知结果,何必当初。

民间好事者并没有放过丁谓,他们拟议一句“若见雷州寇司户,人生何处不相逢”,极尽挖苦之能事。如此趣闻,最早收录在欧阳修的《归田录》里。

下里巴人总比阳春白雪响亮,“若见雷州寇司户,人生何处不相逢”不胫而走。以致今日,很多追溯“人生何处不相逢”出处的文章都弄错了。

  

 


马远画

2024年10月26日

青白眼

  

“青睐”和“白眼”,这两个词在今天的使用率依然不低。但是,关于它们的出处,恐怕不是人人都知道。它们有共同源头,那便是阮籍,魏晋“竹林七贤”之一。

阮籍,字嗣宗,曾经担任步兵校尉这个官职,因此人称阮步兵。此子才华横溢,却放浪形骸,且性情孤高,叫人不敢靠近。相传他的眼睛能够自动识别雅士和俗人,分别对以青眼和白眼。

根据《世说新语》刘孝标注,扬州刺史嵇喜某日登门拜访,阮籍竟现出白眼,不理不睬,令这位有身份的客人深感受辱,悻悻而去。嵇喜回家后不免发一通牢骚,弟弟嵇康听后,遂携酒带琴前往。阮籍见嵇康,立即转出青眼,两人饮酒弹琴,促膝长谈,相逢恨晚……青白眼,从此引申为对人的尊敬和轻视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

青白眼并不是奇特的生理现象。只要是正常的眼睛,平视时见眼珠,上视时见眼白,青白眼就是这个原理。青,其古义比较含糊,可指绿色、蓝色、白色和黑色。“青眼”、“青睐”中的青,当是指黑色了。

阮籍青睐嵇康,绝对没有错。嵇康字叔夜,曾经当过中散大夫,故有嵇中散之称。嵇康也是“竹林七贤”之一,后人将他与阮籍并称“嵇阮”,才情略高于其余五贤。

阮籍比嵇康年长十三岁,但是不妨碍他们成为知己。阮籍作一手好诗文,嵇康则擅长音乐。试想想,如果两人活在现代世界,说不定会组成二人歌唱组合,其水平,可与 Simon & GarfunkelHall & OatesAir SupplyPet Shop BoysB’z 等比肩呢;又或者是另一对 Henry Mancini and Johnny Mercer 式的创作组合,在某个喝得酣畅的月夜,写下堪比《月亮河》(moon river)的佳作。遗憾的是,他们生在凶险的时代、凶险的国度,他们最好的作品,只能在清谈后消融在史册无情的空白中。我等后世骚客只能通过断篇残简领略他们的风流。

不与俗世同流。随着年岁的增长,我越发欣赏嵇阮待人接物的态度。可惜没有自动运作的青白眼助我以貌取人,只能从一个人一段时日的言行举止判断他的为人。一旦判为俗人,我也会以阮籍式的白眼对待之。有人说我狂妄自大,有人说我故作姿态,假装与别不同。对于弱智的指责,我向来不屑回应,但会不禁窃喜——因为我与他们不同是千真万确的,否则的话,不要说假装,斥巨资整容我也愿意。

 


喜多川歌麿,「竹林の七賢人」

2024年10月6日

大良双塔

  

大良是顺德的文化中心。有趣的是,大良比顺德的历史还要悠久得多。

顺德是明朝景泰三年(1452年)建县的,当时的大良……哦不,当时不叫大良,而叫太艮堡。当时的太艮堡已是珠江口西部一个比较繁华的地方,自然也是县府所在的首选之地。地方官员写奏章的时候,不知道是李白上身还是怀素附体,竟然将“太”字的一点挥洒到“艮”字的头上(别忘记,古时是竖向书写的)。明代宗朱祁钰拿起一读——哦,“大良”。哦,皇帝是不会有错的,错的是历史。于是历史错了,现在正式纠正为“大良”。

今天,鄙人要游览大良著名的双塔(顺便一提,大良双皮奶也很著名)。

大良双塔,即旧寨塔(又名太平塔)与青云塔(又名神步塔),始建于明朝万历年间。话说当时的知县穷极无聊,便造塔来玩。他首先在太平山上建造旧寨塔,高26米。三年建成,登塔远眺,或许是感受到陈子昂登幽州台的孤独吧,他突然又下令在邻山神步山再造一座青云塔,高45米。从此,双塔便成大良的名胜。

鄙人在小学四年级和初中二年级先后两次到过大良双塔。两次都是班级组织的野炊活动。在古迹之下狼吞虎咽,实在有点失礼(有酒会好些)。值得庆幸的是,两次都不需要我“孭镬”(背黑锅),也不需要我炒菜。这样,我便有时间登塔参观。在高处迎风的感觉,至今难忘。

2004年建成的顺峰山公园,囊括双塔。为了衬托新公园,双塔经过翻新,古风不再。更叫人不解的是,政府居然给它挂上彩灯,一股广场舞 feel 扑面而来……不过,今天最令我失望的是自己的身体,攀上神步山触摸过青云塔之后,再也无力挑战太平山,只能在山下望旧寨塔而轻叹。下次再来,它们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2024年10月5日

锦岩雨雾

  

锦岩岗,位于顺德大良北区,全山皆石。裸露的岩石呈深浅不同的赭红色,在阳光的照耀下,像一幅锦缎。故而得名。

南蛮人欠缺风流,对锦岩视若无睹。直到公元9世纪后期,风流浪人罗隐飘然而至,为此奇观折服,结庐山下。这位晚唐诗人,屡试不第,索性放弃仕途,以四海为家。他因一首《自遣》中的一句“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而名扬四海。据说这位著名的“one-hit wonder”曾经在锦岩峭壁留下“稳乐”二字,可惜真迹已被岁月洪流冲走,现在有一个小牌坊以资纪念。

七百年后,顺德龙山人陈邦彦亦移居锦岩之下,自号“岩野”。这位岩野先生在十八岁取得秀才资格后,就中了“罗隐病毒”,屡试不第。不过,在这种偏远地区,秀才头衔已经够用——足以开馆办学,且收入不错,至少够他纳个漂亮小妾,生活愉快。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清兵入关,长驱直入,很快杀至岭南。国难当前,儒生当仁不让。陈邦彦效法同乡先辈、大明“反贼”黄萧养,以三寸不烂之舌,鼓励顺德乡民起而抗之,最后集聚二万余人。

望见这群乌合之众,满清两广总督佟养甲肯定笑不拢嘴。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敌阵那个应试制度的失败者,居然是个军事奇才,要不就是袁崇焕上身。陈邦彦以不值一哂的弱势,出人意料地把战无不胜的清兵弄得“一头烟”、“一身潺”、“一镬泡”。只可惜,实力终究悬殊,陈邦彦最后在清远战败被俘。

佟养甲本是汉人,做了“鞑子”走卒后,反而用铁腕政策压制汉人,在历史上留下不太好的名声。他先是劝陈邦彦投降,在遭到拒绝后,恼羞成怒,以残酷的磔刑杀之。陈邦彦在狱中绝食五日,写下慷慨的五言古诗《狱中五日不食临命歌》:

 

天造兮多艰,臣之江也浒。

书生漫谈兵,时哉不我与。

我后兮何之,我躬兮独苦。

崖山多忠魂,先后照千古。

 

“崖山多忠魂,先后照千古”。崖山,在广东新会。南宋最后的武装力量在崖山海战中瓦解,文天祥、张世杰、陆秀夫等忠臣义士宁死不降。文天祥更写下“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此千古绝句。陈邦彦以古自勉,在广州四牌楼(今天的解放中路)含笑就义。

后人将锦岩岗下陈邦彦当年讲学的地方,改建为陈岩野祠。“新中国”成立之后,它又变成陈岩野纪念馆,今日处于半废置状态……在初夏的雨雾之中,在萧条和冷漠之中,一池泉水泛起无力的涟漪,一个游人发出无声的慨叹。

 

 

2024年10月4日

顺德的诞生

  

明朝代宗景泰二年,即1452年,朝廷在珠江口西南设置顺德县。在此之前,这一带属南海县管辖。

顺德诞生的背后,是一个亡命之徒的故事,有一段短命王国的兴衰史。

在顺德大良与勒流之间,有一座飞鹅山,每年四月份都被“孝子贤孙”挤得水泄不通。因为它是顺德最具规模的墓园。过去,它却是牛的乐园,附近农民会在山中放牛。其中有个牛倌叫黄萧养,1410年出生(可能),南海县冲鹤堡人(现属顺德勒流),民间传说称赞他为人豪爽,有侠义心肠,爱打抱不平。

由于太爱打抱不平,他把一名土豪的仆役打死。杀人自然要偿命,然而这个牛倌命不该绝,在等候发落之际,幸遇明英宗大赦天下,死里逃生。可是,黄萧养并没有成为中国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出狱后,他继续“作奸犯科”,在广东沿海一带做私盐生意。结果是二进宫,这次不会再有大赦了。

怎么办?困兽犹斗。黄萧养鼓动广州大牢里的一众亡命之徒,发动暴动,成功越狱。俗语说“一不做二不休”,与其逃亡,不如反抗到底。他返回家乡招兵起义。没想到,振臂一呼,竟一呼百应,广东各地农民纷纷加入,人数达十万之多。可见当时的民怨有多沸腾。

14496月,黄萧养率领农民大军攻陷太艮堡。8月,占据五羊驿,包围广州城,并在一场关键战役中重创朝廷大军,诛杀多名将领和官僚。其后,石岐、新会、东莞等地亦先后得手。

同年10月,黄萧养称王,谓顺民天王,国号大东,改元东阳,定太艮堡为都城、五羊驿为行宫,分封文武官员一百多人,统治大半个珠江三角洲。

称王后,黄萧养开始贪图享乐,不思进取,充分暴露其小农意识,也注定他只能当杀人越货、强抢民女的山寨王。当其时明皇朝遭遇土木堡之变,京师大乱。要是黄萧养一鼓作气挥军北上,集合各地的反抗力量,朱氏气数尽矣。

朱氏获得喘息的机会。喘息到14504月,它可以深呼吸了。从广西、江西和南京等地调配的各路大军齐集广东,与大东国农民军在广州城之南的珠江水道展开水战。双方鏖战五日五夜,最后,凭借装备、补给、素质等方面的优势,明军险胜。黄萧养虽力战到底,却寡不敌众,终中箭落水。存在只有半年的大东国,就此画上句号。

离奇的是,无论怎么打捞,始终找不到黄萧养的尸体。逐渐,民间有这样一个传说流传:就在黄萧养落水之时,江面上突然出现两只大白鹅,背负受伤的顺民天王翩然而去……从此,这一带水域就叫白鹅潭,即现在广州沙面岛附近较宽阔的珠江水面。

由此可知,朝廷和民间对黄萧养的评价呈两极化。朝廷把这场民变定性为“暴乱”,而民间及后世的马列主义者则视为“起义”。鄙人近日参观所见,亦发现这分歧:在顺德博物馆的黄萧养铜像下,是“起义”;在大良历史展览厅里,却是“暴动”。鄙人素来站在理性、客观、中立、公正、持平的立场看待历史,故而觉得“起事”、“举事”、“民变”等词会更恰当。

镇压“黄萧养之乱”后,朝廷感到有必要加强对“南蛮人”的管治,遂在珠江地区增设两县,南置顺德,北置从化。一顺一从,一德一化,真是一个专制政权的中国梦。

 

 

2024年10月3日

西山的牡丹

  

古时的大良凤山,南有宝林寺,东有西山庙。佛道两家和平共处,河水不犯井水。真正做到“一山两制,高度自治”,绝无“一山各表”的争吵。

西山庙的建造,也有一个神奇的传说。

话说在明世宗嘉靖二十年,即1541年,大良修建城墙,初拟在凤山之上筑一道西墙,直抵金榜。金榜乃地名,以产牛乳闻名。鄙人在此居住过一段短时间。金榜、凤山都在大良古城的西部,因此凤山又名西山。不料,凿山却凿出一把大刀,上有“青龙偃月”的字样。人们不禁又惊又喜,莫非此山乃关公关云长的风水宝地?遂中止西城墙之计划,改而建一关帝庙,供奉神器青龙偃月刀。

然而,不论是史书《三国志》,还是小说《三国演义》,都找不到关云长光临过珠江三角洲的任何记录。至于庙中的宝刀,再无下文。到底有无宝刀?是真刀还是假刀?实在令人狐疑。鄙人只好以鲁迅的态度——“用最坏的恶意推测中国人”——处之:会不会是腐败的官吏亏空了库房,而修建城墙必定败露罪行,于是想出这条妙计?若果真如此,那也歪打正着。西山庙甫一建成,香客络绎不绝。顺德的旅游业,又上了一个台阶。

西山庙多神奇也好,也不得不和宝林寺一起,遭到“运动”的洗劫。不幸中之大幸是,西山庙的破坏不如宝林寺严重,至少是“死有全尸”。因此“改革开放”之后,在原址进行修复即可,无需像宝林寺一样另觅新址重建。

鄙人算是见证西山庙的修复过程。

西山庙旁边,过去有一所西山小学(现已搬迁),据说是全顺德最好的小学。当年入学面试,我一脱下太阳帽,老师便问帽檐上的两个字是什么,我答“牡丹”。我当时还不会写字,只是记忆力好,大人讲过的我都记得。

六年级一次美术公开课,我用水彩画了一幅牡丹。这幅画被老师拿去展览,至今没有归还,不知道命运如何。曾经很随便地说过“想成为画家”的我,看来还是有点美术天分的。

 

 

2024年10月2日

宝林寺寻索

  

一讲起宝林寺这座“千年古刹”,老一辈顺德人都会像念经一样念出“未有顺德,先有宝林”这句老话。然而,现时座落太平山下的宝林寺(目前广东最大的寺院),是1996年新建、1998年开光的。真正的千年古刹,早已荡然无存。

宝林寺始建于五代十国之南汉,时间大约是公元942年。原址在太艮村(即现在的大良)凤山南麓,柳波涌旁,故初名为柳波庵。

“南朝四百八十寺”,一间小庵更是随处可见,根本不值一提。直到后来发生一起重要事件,才使柳波庵或宝林寺名满天下。

话说,南宋度宗咸淳年间,柳波庵正对面有一条竖向的街道,叫华盖路。在华盖路中段的社公庙附近,有妖精出没。妖精见人害人,见畜吃畜,搞得人心惶惶、鸡犬不宁。人们避之则吉,在离旧路五十米外另开一条路,名曰“新路”……

鄙人初来大良之时,就住在华盖路的一条横巷里。今天华盖路被改造成商业步行街。至于新路,虽然已经更名为“清晖路”,但是“老大良”始终不肯改口(顺便一提,鄙人经常冒充“老大良”)。

言归正传。禅宗名僧德钦和尚闻妖气而至,然后用法术将妖精收伏。太艮人感恩戴德,恳请大师留下。德钦和尚云游已久,或许有些疲累,便顺应民意入驻柳波庵开坛讲法,最后圆寂庵中。德钦的名气,加上降妖的传说,使柳波庵声名远播。随着名气越来越大,规模也越来越大。至清朝初期,柳波庵更名为更有气势的宝林寺。

一千年不断添砖加瓦的宝林寺,其毁灭却只在一旦。它不是毁于战火,而是毁于“运动”。“新中国”成立,宝林寺就被肢解为文化宫、青少年宫、敦煌歌舞厅、凤城电影院等。到九十年代,被肢解的宝林寺再被碎尸为鳞次栉比的商铺。车水马龙、人声鼎沸,谁又会为消散的烟云发出一声叹息呢?

我在努力寻找历史的痕迹,以及个人的记忆。当日的青少年宫前,有一个八岁小孩在过马路时被一辆超速行驶的摩托车撞飞。抛起,坠落,然后失去知觉……

一阵心悸之后,我又暗自庆幸。只要还有知觉,华盖路、新路、宝林寺、青少年宫等等,都会保存在我的记忆里。

 

 

2024年8月23日

王淇之诗,林逋之梅

  

王淇,“字菉猗,与谢枋得有交”。在浩如烟海的史册,我们能够打捞到的有关这位南宋诗人生平的资料,仅一句话。

与王淇有交的谢枋得,字君直,号叠山。南宋灭亡后带领义军反抗蒙古人,战败被俘,狱中坚贞不屈,绝食而死。谢枋得生前重订《千家诗》,将老友王淇的两首七言绝句收录其中。若不是有此“徇私”行为,王淇恐怕要湮没在茫茫的时空中。除了《千家诗》,历史上所有文集,都没有一星半点其人其诗的墨迹。

谢枋得真有徇私之心?也许有之。然而,读过王淇两首诗的人,都不会责怪编者徇私。不但不责怪,反而称赞他独具慧眼。

且看其中一首诗《春暮游小园》:

 

一从梅粉褪残妆,

涂抹新红上海棠。

开到荼蘼花事了,

丝丝天棘出莓墙。

 

“开到荼蘼花事了”,十分精警,不愧为千古绝唱。

必须指出,“荼蘼”的“蘼”是别字,正字应作“䕷”。只是积非成是,人们均用“蘼”,不才唯有从众。

荼蘼,古时亦写作酴醾。蔷薇科,落叶灌木。在初夏群芳零落之时,它始开花,故而诗人感慨“花事了”。荼蘼虽早已入诗,但将荼蘼与花期联系起来,王淇或许是第一人。所以李渔在《闲情偶寄》中说,“‘开到荼蘼花事了’,每忆此句,情兴为之索然。”至于大家熟悉的《红楼梦》也提到过这句诗,恐怕不须赘述了。

总体来看,这首七绝前实后虚,一句一景,十分细致,因此被后人公认为佳作。窃则以为,将梅、海棠、荼蘼、天棘(天门冬)、莓(青苔)摆放在二十八字里,未免过于繁丽。如同一幅用色过多的工笔画,初看悦目,再看、三看、细看,便萌生倦意。

王淇的另一首七绝《梅》,则是另一种格调:

 

不受尘埃半点侵,

竹篱茅舍自甘心。

只因误识林和靖,

惹得诗人说到今。

 

此诗用字浅显,又独出心裁。前两句咏梅之纯洁和朴质,后两句仿似是梅之娇嗔。

北宋诗人林逋,字君复,谥号和靖先生。此子终生不仕不娶,隐居西湖孤山,种梅养鹤,笑称“梅妻鹤子”。林逋才华横溢,在七言律诗《山园小梅》中,有千古独步的咏梅佳句,曰“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不料,“梅妻”却娇嗔:窃本爱好清静,如今竟被众诗人颂扬喧扰,都怪你……

“只因误识林和靖”,好一个“误识”,好一个“误”字,将女子之妩媚展露。故意噘嘴,背过身便莞尔而笑,任凭情郎指天画地,纵有惊世才华,也说不清道不明。

而梅之清雅,与林和靖之孤高,实乃天作之合。“幸有微吟可相狎”,林逋为梅吟诗,借机亲近……哎呀,才子皆风流,但如斯才情,如许情韵,“误识”此君,不枉终生。

就让“诗人说到今”吧。

 


宋徽宗,《腊梅山禽图》

2024年7月2日

敦伦

  

1793年,英国第一代马戛尔尼伯爵受乔治三世国王之命,率领使节团抵达大清国。大清国皇帝爱新觉罗·弘历,即清高宗乾隆,在热河的离宫接见了远方来客。

历史的笔墨大多数落在“三跪九叩”的争持和折中之上,而把乾隆和中国人的傲慢和无知一笔轻轻带过。然而,由傲慢和无知所滋生的不屑,却通过一些译名完好地保留了下来。

中国人素来喜欢对外国译名玩弄文字把戏,以展示其小肚鸡肠。比较典型的例子,是美国陆军上将 Matthew Ridgway。在韩战爆发之前,他在中国的译名为“李奇威”。韩战爆发之后,由于他是联合国军的指挥官,即中国“志愿军”的敌人,于是把他改为“李奇微”。

当然,你可以说把“Macartney”译成“马戛尔尼”不算什么,把“Britain”译成“不列颠”也可以忍受,但是,把大英帝国的首都“London”译成“伦敦”,就令人忍俊不禁了。

什么?伦敦?哈哈哈哈!今天的中国人肯定难以想象当年的清国人集体捧腹倒地的奇景,因为今天只知道“伦敦”而不知道“敦伦”,而当年却只知道“敦伦”而不知道“伦敦”。历史,有时候真是讽刺的好手。

对伪学者、假文人、附庸风雅之徒来说,“敦伦”一词可能不算十分偏门。它在他们声称日读夜读的“民国”书籍里偶尔出现。比如鲁迅的《且介亭杂文》中有一篇《病后杂谈》,就有这么一句:

 

我想,这和时而“敦伦”者不失为圣贤,连白天也在想女人的就要被称为“登徒子”的道理,大概是一样的。

 

鲁迅以此类比,说明雅人偶尔谈钱亦无伤大雅,俗人即使口中不说身上也尽是铜臭。

显然,句中的“敦伦”指的是“房事”。清代老中医陆以湉在著作《冷庐杂识》中亦记曰:“世俗以夫妻之事为敦伦。”由此可知,“敦伦”并非少数文人、士大夫之间的隐语,而是世俗的共识。所以,当大清国上下看到、听到“伦敦”一词,想到的只有“敦伦”。

话说回来,“敦伦”的本义本不涉及性爱,仅指“敦睦人伦”,即是“使君臣、父子、夫妻、兄弟、朋友的关系亲善和睦”。引申为“房事”,大约是从明代才开始的。夫妻关系只是人伦中的一部分,床笫之事只是夫妻生活中的一部分,不知道为什么硬是将它上纲上线,成人伦代表。也罢,只是从另一个角度看,男女性爱不是发乎爱情,而是为了伦理道德(包含彰显夫纲、传宗接代),那真是女人的悲哀、文化的悲哀。

 



2024年6月17日

赵胜杀妾

  

平原君赵胜,是战国时期赵国武灵王之子、惠文王之弟。此君与齐国的孟尝君田文、楚国的春申君黄歇和魏国的信陵君魏无忌,并称为“战国四公子”。

“战国四公子”均以礼贤下士而闻名。所谓“食客三千”,一日三餐,夜夜笙歌,门庭若市。赵胜尤以重贤轻色而名满天下、名垂千古。然而他的轻,却一点也不轻。

被轻之色,是赵胜的小妾。话说这位美人在某天看到一个正在打水的跛子,可能是其动作过于滑稽的缘故,忍不住大笑起来。跛子深感受辱,登门要求平原君砍下小妾的头颅。赵胜初时没有理会,直到庞大的食客群体走掉一半,才幡然醒悟,懊悔不已。他立刻杀掉小妾,拧着人头亲自向跛子谢罪。这样,食客们又再回来,而且来得更多。

这不是寓言故事,也不是流言飞文,而是白纸黑字的史实。司马迁的《史记》也有翔实记载。既然是史实,我们不妨管中窥豹,通过这一起耸人听闻的事件,窥探中国历史的本质。

首先,赵胜的小妾嘲笑一个人的生理缺陷,是品格低劣的表现。不过,品格低劣不是罪,就算是罪也罪不至死,完全可以通过教育使世界增加一个好人。

可是,跛子竟然“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一点受辱就要杀人解恨。可见他残的不仅仅是身体,还有灵魂。

赵胜为了一时的声望,不惜把仅有的人性也丢掉。蠢人可笑,有权势的蠢人则可笑且可恶。

那些白吃白喝的所谓贤者,都是据称或自称的有识之士。他们的“贤”,他们的“识”,还真有趣。在大是大非面前,他们做缩头乌龟;对芝麻绿豆的小题,他们就大做文章,而且往往站在错误的一方。

纵观中国历史,不就是充斥这四种人吗?

 



2024年6月15日

螳臂当车

  

汉语成语“螳臂当车”,出自《韩诗外传》。主人公是春秋时代齐国国君姜光,亦即齐后庄公。话说在一次出猎途中,姜光看见一只螳螂举起双臂,意图阻挡车轮,便问车夫:“这是什么虫?”车夫答曰:“这是螳螂,总是知进不知退、自不量力。”可是庄公没有嘲笑它,反而慨叹:“如果是人,他必定是天下勇士。”遂命车夫绕过螳螂而去。

由此可见,姜光是性情中人。而性情中人通常也是性欲强人。宫中佳丽已经无法满足他的性趣,他便与大臣崔抒的妻子私通。不料被丈夫发现,怒而弑君。可怜的庄公就这样完成了他的历史使命。

中国从来不缺帝王,随便死掉一两个完全无伤大体。很快,姜光之弟姜杵臼继位,亦即齐景公。弑君的崔抒自然是大功臣,升为右丞相,实质掌握大权。然而齐国的太史(即史官)却不识好歹,竟秉笔直书:“崔抒杀其君。”

伟大的儒教教主孔丘指出:“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意思是说,君子担忧死后不被人称道。崔抒无疑是戴着绿帽子的君子,自然也不会容忍身后名被真话玷污,于是手起刀落,把太史干掉。这极有可能是人类历史上有文字记载的第一宗文字狱。

继任的新太史是旧太史的弟弟。若说哥哥耿直,那弟弟就是憨直。他只知道搬字过纸:“崔抒杀其君。”结果,兄弟重逢。

第三位太史,也是第一位和第二位太史的弟弟。他决定斗气到底,依样画葫芦:“崔抒杀其君。”世界上第一套俄罗斯套娃在1890年诞生……离题了?没有。崔抒遇到人肉版俄罗斯套娃(领先欧洲二千年),只好投降,没有再施淫威。太史三号得以活命,这段历史也得以流传至今。

于是乎,二千多年来,中国的儒者、文人、士大夫、知识分子等,一讲起这段历史就像打了鸡血一样,亢奋异常。孔子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孟子曰:“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他们的身后名,就像穆斯林意淫的天堂七十二处女,成为“舍生取义”、“以死相谏”的麻醉药。结果,害死了方孝孺的亲朋好友。成本从两条人命上升到诛九族、诛十族,这个通货膨胀的速度,不知道有没有超过GDP的增长速度?

“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历史却偏偏忘记了齐国三位太史的大名,真是一个巨大的讽刺。

唉,对中国历史、文化了解得越多,越认同鲁迅那两个字:吃人。人生只有一次,且如白驹过隙,稍纵即逝,何不当一回庄周、陶渊明、林和靖?又何必要当螳螂,跪在烂地上举起颤抖的双臂,口中念念有词,祈求来者是贤君、明君、齐后庄公呢?

 



2024年6月2日

大隐

  

常言道:“小隐隐于林,大隐隐于市。”

尤其是后句,绝对是货真价实的常言。一众肉眼凡夫、市侩小人,常常以此自慰。自慰多了,蝇营狗苟的卑贱生活仿佛也高尚起来。在白痴冒充才子、小人自诩君子的社会,毫无“隐性”的人假装“大隐”,也实在无可厚非。不过嘛,既然引经据典,那至少要知道出处,而且读音正确,不然就会像某大领导那样,贻笑大方。

语出东晋王康琚的《反招隐诗》,原文是“小隐隐陵薮,大隐隐朝市。”当中的“朝”是指朝廷,“市”就是市集。

 

小隐隐陵薮,大隐隐朝市。伯夷窜首阳,老聃伏柱史。

昔在太平时,亦有巢居子。今虽盛明世,能无中林士。

放神青云外,绝迹穷山里。鹍鸡先晨鸣,哀风迎夜起。

凝霜凋朱颜,寒泉伤玉趾。周才信众人,偏智任诸已。

推分得天和,矫性失至理。归来安所期,与物齐终始。

 

王康琚何许人也?我们所知极少,只有成书于南朝梁朝的《文选》收录其诗一首,即这首《反招隐诗》。它与陆机、左思的《招隐诗》(陆一首、左二首)共享一章。

何谓“反招隐”?皆因当时的文人自曹魏开始便有退隐山林的意愿。《招隐诗》就是表达这种意愿。但是王康琚不同意,因而炮制《反招隐诗》。一开始便开门见山道:“小隐隐陵薮,大隐隐朝市。”意思是说,你们这些退隐山林的小子不过是“小隐”罢了,身居朝廷市集而淡泊明志的才是“大隐”之人。根据经验推测,王康琚多数是正在“大隐”的官员或者商人了。

《反招隐诗》共二十句。除了开头这两句之外,其余十八句均为累赘。废话率高达90%,令人震惊和遗憾。而废中之废,是他竟然以老聃为“大隐”之例。老聃虽然当过周朝朝廷图书馆管理员,但是在晚年厌倦一切,出函谷关,退隐西域。那他是“大隐”还是“小隐”?还是先“大隐”后“小隐”?还是以“小隐”打倒“大隐”?还好的是,没有多少人追究这个败笔,也没有多少人阅读这首诗,也没有多少人知道作者其人。

“小隐”也好,“大隐”也罢,其实“隐”只是手段,不是目的。王康琚连篇废话,其实是想说明这个观点吧。这是正确的,只可惜今天引用的人都不懂。

 


八大山人,《枯树八哥图》

2024年5月22日

三种境界

  

王国维在其著名的文学批评集《人间词话》中提出“三种境界说”。原文如下: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罔不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界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界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界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为晏、欧诸公所不许也。

 

请容许不才略作勘误:

1、“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实为柳永所作,非欧阳修。

2、“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现在多作“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王国维用亚瑟·叔本华的美学原则品评中国古词,或者会令一些老朽颇为窝火。不才却颇为赞赏。只不过,对他将三种境界的主体设定为“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则颇感到遗憾。王先生未免过于功利了。这一点,恐怕不是晏、欧诸公所不许,而是叔本华所不许。

不才喜爱读书,姑且以读书为例。我想,绝大多数喜欢阅读的人都不是要成就什么大事业、什么大学问。但是,只要具备一定的悟性加一定的韧性,他们也有可能经历那三种非凡的境界。以下逐一分析。

第一种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此句出自晏殊的《蝶恋花》。不容忽视的关键字眼是“昨”、“独”和“尽”。当读书读到某个阶段,你会猛然发觉过去的自己有些幼稚,而周遭的人则有些庸俗。在思想上,你“独上高楼”:回望过去,展望将来,目之所及,触景伤情。你感到有些孤独。

第二种境界: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此句出自柳永的《蝶恋花》。逐渐地,你适应了孤独,并开始享受孤独,并愿意为此付出代价——为了买书,不惜节衣缩食;为了读书,不愁黄卷青灯。这样可能换来一身憔悴和庸人的冷嘲热讽。那又如何?你一笑置之。个中快乐,不足为外人道也。

第三种境界: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此句出自辛弃疾的《青玉案》。阅读的意义是什么?阅读的意义就是探求阅读的意义。啊,不是故作禅趣,窃以为,任何美的事物,意义在其自身。寻寻觅觅,蓦然回首,它就在你的身边。具体一点,就如同你在书堆中寻找某个观点。究竟在哪本书里呢?你找啊翻啊,依然找不到,在你气恼之际,视线无意中触及,哦,原来在这里……于是,在书房一角,在书柜之下,在书页之间,你会心微笑。

如此解读,不知道诸公许不许?

 

銭選『蘭亭観鵝図巻』(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