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激,字彦高,号东山。他的父亲是吴栻,曾任北宋宰相;他的岳父是米芾,惊世骇俗的书画狂人。吴激在赵宋朝廷的名声,大部分来源于此二者。
靖康二年(即1127年),吴激奉宋钦宗赵桓之命出使金,不料被金太宗完颜晟扣押。女真皇朝急于建立完善的政治和文化体系,正求贤若渴。吴激,虽不是大材,仍被委以翰林待制之任。如是者,吴激被迫羁留异域,过着身在曹营心在汉的生活。
不久便发生惨绝人寰的“靖康之难”。金军攻陷汴州,随之屠城。张择端《清明上河图》里的繁华,在刀光下化为泡影。北宋正式宣告灭亡。其后,赵构虽然在南京称帝,名义上延续了大宋的香火,可这位宋高宗却始终偏安一隅,沉溺于江南声色犬马,无意收复中原。相反,还将都城一再往南迁,远离前线,至临安。
吴激目睹故地成焦土,复国亦无望,虽郁愤难抒,无奈也得接受现实,闲来以书画、诗词打发时日。他的词风格清婉,工于描绘旧日山河之壮丽。但是,或是才气所限,暂无佳作。他有时也和一众同病相怜的仕金汉臣,设宴作乐,以酒浇胸中块垒。
在一次宴会上,他们发现一名歌女姿色出众,气质不凡。打听之下,方知是赵宋宗室之女。众人顿时感慨万千,然后有人提议,赋词赠之。
轮到吴激……
让我们想象一下,当时的情形。只见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似是饮至酩酊,又像是为一股外力所控制。他沉默不语,也许代入歌女的身世,也许叹息个人的遭遇,再悬揣社稷的命运,怀恋风景依旧却美景不再的山河……一切的一切,全是屈辱、愤恨、哀伤、郁悒、无助和绝望。激烈的情绪顷刻之间纷至沓来,恍如狂风暴雨中的大海,巨浪滔天,咆哮如雷……此情此景,此时此刻,哪有心思作词?可是他们,她,在等待着……被泪水模糊的视线又再不由自主地落在歌女身上。啊,可能真如欧阳修的词句,“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他的嘴巴微微动了一动,“南朝……”刚开口,心脏跳得异常猛烈,他感到有一股热血正要喷涌而出,赶忙用右手按住胸口……这一按,抓住了江淹的七色笔。
南朝千古伤心事,还唱后庭花。
旧时王谢,堂前燕子,飞向谁家。
恍然一梦,天姿胜雪,宫鬓堆鸦。
江州司马,青衫泪湿,同是天涯。
《人月圆》唱罢,四座哑然。
乍看之下,词人只是对前人的诗句进行拼凑。在这首《人月圆》中,我们可以看到杜牧的“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刘禹锡的“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白居易的“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和“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然而,这个“二次创作”的作品,却美得令人屏息。它不留任何斧凿的痕迹,一气呵成、天衣无缝,完全自出机杼。加上耳熟能详的字句,听来有敲金击石之力度,及情景交融之温度。词中的感情层层推进,到最后一句“江州司马,青衫泪湿,同是天涯”的时候,压抑已久的泪水一下子迸发出来,感情全部释放。可以想象,听罢此词,在座的北宋旧臣,默然相对,任由两行热泪,湿透衣衫。真是感人至深的千古绝唱。
斯蒂芬·茨威格用“一夜天才”来形容《马赛曲》的作者鲁日·德·利勒。我想,创作《人月圆》的吴激,也可以说是“一刻天才”吧。
吴激活到金朝皇统二年(即1142年),在任深州知府时去世。他著有《东山集》十卷,已散逸。留存下来的诗词仍有数十首,包括这天才之作,《人月圆》。
Hiroshige, Wind Blown Grass Across the Mo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