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我依然清晰记得,第一次阅读阿尔贝·加缪(Albert Camus)的《局外人》的时候,那阵莫可名状的心悸。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在几乎挤得水泄不通的广州购书中心三联书店看到一本由译林出版社出版的《局外人》。那时候,加缪已经是我最喜爱的作家之一,他的哲学著作《西西弗的神话》一度成为我的枕边书。我也知道,《局外人》是以戏剧形式演绎《西西弗的神话》的,只是我一直无缘读到。如今终于有机会了。翻开《局外人》的第一页……
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昨天,我不知道。我收到养老院的一封电报,说:“母死。明日葬。专此通知。”这说明不了什么。可能是昨天死的。
整个世界顷刻之间退到一个遥远的地方,摩肩接踵的人群也随之缩到像蚂蚁一般大小。我与世界的关系,就跟默尔索与妈妈的关系一样,相识,却陌生。我恍然大悟,其实我也是一个局外人。
那一瞬间的感觉,也有点像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的结尾:
我现在哪里?我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全然摸不着头脑。这里究竟是哪里?目力所及,无不是不知走去哪里的无数男男女女。
当然,村上春树会说,这是疏离感。不过我更喜欢加缪的说法——荒谬感。荒谬,一切都是荒谬的,我们在荒谬的世界做着荒谬的事情,然后荒谬地死去。
其实两者没有任何矛盾,或者我们可以这么说,疏离是现象,荒谬是本质。
几个月之后,我开始读欧内斯特·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的《永别了,武器》。读完开头第一段,我又一次感觉到,四周升起一层荒谬的雾气。
那年晚夏,我们住在乡村一幢房子里,望得见隔着河流和平原的那些高山。河床里有鹅卵石和大圆石头,在阳光下又干又白,河水清澈,河流湍急,深处一泓蔚蓝。部队打从房子边走上大路,激起尘土,洒落在树叶上,连树干上也积满了尘埃。那年树叶早落,我们看着部队在路上开着走,尘土飞扬,树叶给微风吹得往下纷纷掉坠,士兵们开过之后,路上白晃晃,空空荡荡,只剩下一片落叶。
这么细致的描写,实在与海明威一贯的“冰山风格”相去甚远,然而又的确是海明威典型的冷峻笔调。这段话吸引我读下去,读下去我才知道,作者采用这种写法的意图——刻意营造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然而,事情的荒谬之处却是,叙事者弗雷德里克·亨利不是一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而是参与战争的局内人,是一名与死神为邻的士兵,生命随时会被战火吞噬。我终于明白,原来他和默尔索一样,以置身局外的态度在局内生存。啊,又一个局外人。
后来,爱情令亨利敢于直面这个荒谬的世界。他决定逃离,冒着被处决的危险成为逃兵,与妻子凯瑟琳一起逃到瑞士——一个战火烧不到的世外桃源——过他们的宁静而幸福的生活。他们成功越过边境,却逃不过死神的追捕。凯瑟琳在难产中死去。
《挪威的森林》的渡边彻也算是局外人的一员。他先是无望地爱着抑郁质美女直子,然后又爱上性格上与直子截然相反的绿。无论恋爱、读书还是日常生活,渡边与周遭的世界都有一种疏离感,并且每个行动都隐含着莫名的绝望。最后,直子自杀。深受打击的渡边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局外人,于是发生上述那一幕,“我是在哪里也不是的处所连连呼唤绿。”
海明威和村上春树都不是存在主义作家,也不是荒谬哲学作家。他们却有意无意地创造了存在主义式局外人。我指的是让—保尔·萨特的存在主义。凯瑟琳死于难产,直子自杀,使亨利和渡边产生荒谬感。可是这两位作家都没有提供救赎的办法。而加缪的局外人却不同,他是荒谬哲学的局外人,能够自我救赎。
默尔索自卫杀人,却被法庭判处死刑,原因是他在母亲的葬礼上没有表现出正常人在这种场合下所应该表现出的悲伤。这一切实在够荒谬的。荒谬感产生了,但是默尔索没有自杀,也拒绝皈依宗教,而是“向这个世界的动人的冷漠敞开了心扉”,然后他觉得“过去曾经是幸福的”,“现在仍然是幸福的”。
无论是永无止境地推石头的西西弗,还是已经被死神扼住咽喉的默尔索,局外人的出路只有一条,就是带着荒谬感穷尽有限的生命。
所以,纵使时乖运蹇,荆棘载途,只要闭上眼睛,将注意力放在呼吸之上……嗯,幸福就在那里。
Edward Wadsworth,
Sussex Bypass, 19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