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2月5日

同道与敌手

  

披阅让—保尔·萨特(Jean-Paul Sartre)与阿尔贝·加缪(Albert Camus)在1950年代的笔战文稿,你会得到这样的印象——萨特是个能言善辩的哲学家,而加缪,则是个不善言辞的艺术家。这场震撼文坛的论战,从萨特用打字机敲出第一个字母开始,便胜负已分。加缪虽负隅顽抗,最终还是一败涂地。

战败的加缪发现自己已经陷入了众叛亲离的境地,用他的话来说,是被整个知识界放逐。这个可怜的西西弗,一度得了写作障碍。而战胜的萨特却完全失去君子风度,继续和他的同僚一起穷追猛打。

到底是什么原因,令这两位在哲学思想上如此接近的大师,从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并肩作战的同道兼同袍的关系,几乎在一夜之间变成势不两立?

西蒙娜·德·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萨特的终生情人,加缪的好友,她是距离最近的观众,她的心情也是最复杂的。曾几何时,萨特和加缪的亲密关系令这位女哲学家有时候也不禁妒火中烧。两人交恶之后,她自然站在情人的一边,多次以一贯犀利的言辞对加缪发起攻击。然而,在私底下,她又对加缪赞赏有加。其实,尽管波伏娃不愿意公开承认,在她心中却隐隐感到加缪是正确的,萨特是错误的。

那么,萨特和加缪决裂的原因是什么?关键词只有一个,它就是,共产主义。

加缪义无反顾地反对共产主义,而萨特则几乎是不分是非地拥抱共产主义。我们可以简单化地通过“自由——正义”这个选项去解释他们的分歧。

加缪认为,不能为了正义而牺牲自由,因为自由远比正义重要;只要有自由,哪怕没有正义,也可以作出反抗;要是没有自由,那么正义也是毫无意义的,因为个人已经不再具备个人的意义。

萨特认为,一个人不能置身于历史之外,因此“介入”到正义的事业之中,就是自由;而为了将来的正义,当下可以使用必要的暴力手段(哪怕是错误的手段)去达到这个目的。

我们可以进一步归纳为一句话,加缪反对共产主义的理由是,不能为了一个抽象的概念而牺牲具体的个人。萨特则相反。

当年,绝大多数知识分子,即使对苏联(尤其是对斯大林的大清洗)颇有微辞,也只觉得那是操作过程中的一些瑕疵。共产主义是正义的,共产主义是历史的必然结果,这是不可挑战的信念。由此注定,加缪从批判共产主义的那一刻开始,便已经众叛亲离。在萨特大获全胜之后,除了少数自由主义者之外,整个世界都簇拥着萨特。萨特俨然成了精神领域的国王,直到1957年。

加缪好不容易战胜了写作障碍,其后他一度远离政治纷争,专注于艺术上的探索。不过,1957年,苏联入侵匈牙利,加缪又一次勇敢地站了出来。而在苏联那些令人发指的暴行曝光之后,萨特开始醒悟。于是乎,人们发现,萨特和加缪又在一起了,他们几乎同时撰文谴责苏联。

这一年,昔日的友谊又有复燃的迹象,和好如初又有一丝希望。是的,两人都住在巴黎的拉丁区,应该有不少偶遇的机会,他们会互相打招呼吗?很有可能,甚至会寒暄几句。遗憾的是,不久之后发生的阿尔及利亚暴动又使两人再度疏远。直到加缪去世,他们仍未达成和解。

196014日,加缪因车祸不幸身故。萨特随即发表了一篇感情真挚的悼文,称加缪是他最好的也是最后的朋友,字里行间充满对昔日同道和今日敌手的惺惺相惜的感情。两人的恩怨情仇,在遗憾的叹息中化作历史的尘埃。

今天再回头看这段历史,加缪无疑是笑到最后的一个。萨特在冷战时期的政治选择似乎都是错误的,包括支持中国的文化大革命。加缪与萨特的最大分歧,与其说体现在对待共产主义的立场上,不如说是在对自由和个人的理解上。

我喜欢萨特的存在主义,至今依然忘不了当年废寝忘餐地阅读《存在与虚无》的情景。至于加缪,我喜欢他的所有著作,喜欢他的整个人生。

 


萨特(左)与加缪(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