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2月28日

夜雨寄誰

        李商隱的《夜雨寄北》,我相信很多人都能夠背誦。

 

君問歸期未有期,

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

卻話巴山夜雨時。

 

最為評論者激賞的地方,是詩人大膽地突破忌諱,使用重辭。兩個“巴山夜雨”,一實一虛,既香豔,又哀婉,此乃苦中作樂之極致也。從技術上看,畫面運用了現代電影手法“閃前”……哦,關於詩的賞析,不才就不在此贅述了。本文想探討一個問題,這首情思婉轉的詩歌,到底是為誰而作的呢?

主流的意見是,詩是寫給詩人的妻子王氏的。從內容和標題可知,當時詩人正身處巴蜀,此詩或此函將寄往北方。而李商隱家宅之所在長安,自是位處巴蜀之北。南宋學士洪邁編訂的《萬首唐人絕句》中,《夜雨寄北》被記作《夜雨寄內》,直接指明,詩是寫給內子的。

可是,查閱史料之後,你會發現上述意見並不正確。問題,就出在時間上。

李商隱一生共兩次到過巴蜀。一次是大中二年(即公元848年)秋,其時李商隱不幸在桂林丟官,不得已返回長安,途中順道遊覽了巴蜀。《夜雨寄北》是在這個時候創作的嗎?從“君問歸期未有期”這一句詩來看,基本上可以否定這個猜想。詩人正在旅途上,歸期應該是完全由自己掌握的,不可能有詩句中所流露的無奈之感。

第二次,是大中五年(即851年)十一月,李商隱應梓州刺史、東川節度使柳仲郢之邀,入川擔任參軍一職。其後四年,他都一直生活在梓州。我認為,《夜雨寄北》百分之九十九是這個時期寫成的。如果確實它是任職梓州後的詩作,那麼問題就解決了。因為,王氏已經在這一年的春夏之交病逝。

李商隱為亡妻寫下幾首悼亡詩篇,感情真摯,催人淚下。不過,這感情,估計是以愧疚之情為主。其實,李商隱對王氏的感情並不如後人認為的那麼好。王氏婚前為李商隱當時的上司涇原節度使王茂元之閨女,這樁婚姻,頗有攀附之嫌。當然,沒有愛情是不要緊的,古時的文人墨客,都會在勾欄妓院找到安慰。李商隱那些情意綿綿的著名詩篇,絕大多數都是寫給他那些謎一樣的情人們的。與杜牧大大落落的“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不同,李商隱對自己的風流韻事總是小心翼翼,隱藏得嚴嚴密密。這與他有一個位高權重的岳父不無關係吧。

妻子離世後,李商隱心中因愧疚而起的疤痕很快被舊情人或新情人的素手撫平。無奈仕途為重,只好含淚告別京城,遠赴巴蜀。在某個雨夜,在燭光之下,批閱柔情無限的尺牘,不禁想起曾幾何時西窗之下那雙輕剪燈花的素手……一聲長歎,幾滴熱淚,便誕生《夜雨寄北》,這首膾炙人口的詩作。至於那人的芳名,我們還是不得而知。

 


2021年2月8日

放言

        唐朝憲宗元和十年(即西元815年),白居易仕途慘遭挫折,被貶為江州司馬。江州,就是今天的江西省九江市,遠離繁華的京城,在當時絕對不是個好地方。想當年十六歲之齡即以一首《賦得古原草送別》征服皇都,開啟仕進之途。一句“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令多少遊子淚灑草原。不料,今日自己竟成被送之“王孫”。

在南下的客舟中,在悵然的青燈下,白居易翻檢書箱,看到五年前先於自己被貶謫的好友元稹所贈的詩卷,包括五首《放言》詩。“把君詩卷燈前讀,詩盡燈殘天未明”,感今思昔,一陣唏噓之後,遂揮毫另作五首《放言》回贈之。

所謂放言,即放縱其言,不受拘束。樂天先生的五首《放言》之中,其中以第三首最耐人尋味。

 

贈君一法決狐疑,

不用鑽龜與祝蓍。

試玉要燒三日滿,

辨材須待七年期。

周公恐懼流言日,

王莽謙恭未篡時。

向使當初身便死,

一生真偽複誰知?

 

白居易的詩以平易近人著稱,對現代讀者來說,只要知道鑽龜和祝蓍都是古代的占卜方法,以及稍稍瞭解周公和王莽兩個典故,這首七言律詩的意思並不太難懂。

周武王姬發死後,成王姬誦年僅十二歲,其叔周公姬旦攝政。而管叔、蔡叔、霍叔則散佈流言蜚語,誣衊周公有篡位之心。周公十分恐懼,連忙出兵討伐。謠言甚囂塵上。然而七年後周公奉還朝政,人們才知其忠心。

王莽在篡位之前,十分謙恭,一言一行皆令世人稱道。比如為官清廉,生活簡樸,經常將俸祿接濟窮人,甚至在次子作惡打死家奴之後,命其自殺。殊不知,在西元8年,王莽露出真面目,逼孺子嬰禪讓,篡漢建新。

古今評論人的主流意見是,白居易以試玉、辨材為例,又引周公、王莽之典,論證了辨識事物的真偽不能只憑短期現象下結論,必須經過長時間的考驗。此乃所謂日久見人心,蓋棺方能定論也。

然而,最後兩句似乎對論點毫無裨益。不但毫無裨益,反而有畫蛇添足之嫌。“向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偽複誰知?”假如周公在流言中死去,那他不是落得個奸臣的身後名嗎?假如王莽在篡位之前死去,那他不是以忠臣名垂青史嗎?這麼說來,蓋棺亦不能定論。至於日久見人心,當聯繫到人生短暫,不也突然變得悲觀嗎?白居易為什麼要這樣寫呢?

白居易之所以被貶謫,皆因朝廷奸徒進讒言所致,當中不乏平日稱兄道弟之人。若非活到今時,必定被口是心非、笑裏藏刀的嘴臉瞞騙一生。想到這裏,白居易不免對同僚、官場、朝廷產生失望之情。早已年過不惑,直奔知天命之年的他,不得不將注意力放在眼前。

古今評論人都認為,任職江州司馬,是白居易詩詞創作的分水嶺。何止詩詞,他的人生觀也在這個時候發生質變。貶官之前,他寫《買花》、寫《賣炭翁》、寫《長恨歌》,憂別人、懷家國,希望兼濟天下;貶官之後,他寫《琵琶行》、寫《花非花》、寫《錢塘湖春行》,感自身、詠景物,只願獨善其身。孟軻曰“窮則獨善其身”,已成“天涯淪落人”,“江州司馬青衫濕”,又何必再追尋虛無縹緲的大同概念呢?“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亦是另一種境界嘛。

從兼濟天下到獨善其身,白居易的蛻變原來發生在創作《放言》之時。所以我們在詩中聽到一聲不和諧之音,那是詩人揮別前半生的一聲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