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6月29日

錦岩雨霧

  

錦岩崗,位於廣東順德大良北區,全山皆石。裸露的岩石呈深淺不同的赭紅色,在陽光的照耀下,像一幅錦緞。故而得名。

南蠻人欠缺風流,對錦岩視若無睹。直到西元9世紀後期,風流浪人羅隱飄然而至,為此奇觀折服,結廬山下。這位晚唐詩人,屢試不第,索性放棄仕途,以四海為家。他因一首《自遣》中的一句“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而名揚四海。據說這位著名的“one-hit wonder”曾經在錦岩峭壁留下“穩樂”二字,可惜真跡已被歲月洪流沖走,現在有一個小牌坊以資紀念。

七百年後,順德龍山人陳邦彥亦移居錦岩之下,自號“岩野”。這位岩野先生在十八歲取得秀才資格後,就中了“羅隱病毒”,屢試不第。不過,在這種偏遠地區,秀才頭銜已經夠用——足以開館辦學,且收入不錯,至少夠他納個漂亮小妾,生活愉快。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清兵入關,長驅直入,很快殺至嶺南。國難當前,儒生當仁不讓。陳邦彥效法同鄉先輩、大明“反賊”黃蕭養,以三寸不爛之舌,鼓勵順德鄉民起而抗之,最後集聚二萬餘人。

望見這群烏合之眾,滿清兩廣總督佟養甲肯定笑不攏嘴。他做夢也沒有想到,敵陣那個應試制度的失敗者,居然是個軍事奇才,要不就是袁崇煥上身。陳邦彥以不值一哂的弱勢,出人意料地把戰無不勝的清兵弄得“一頭煙”、“一身潺”、“一鑊泡”。只可惜,實力終究懸殊,陳邦彥最後在清遠戰敗被俘。

佟養甲本是漢人,做了“韃子”走卒後,反而用鐵腕政策壓制漢人,在歷史上留下不太好的名聲。他先是勸陳邦彥投降,在遭到拒絕後,惱羞成怒,以殘酷的磔刑殺之。陳邦彥在獄中絕食五日,寫下慷慨的五言古詩《獄中五日不食臨命歌》:

 

天造兮多艱,

臣之江也滸。

書生漫談兵,

時哉不我與。

我後兮何之,

我躬兮獨苦。

崖山多忠魂,

先後照千古。

 

“崖山多忠魂,先後照千古”。崖山,在廣東新會。南宋最後的武裝力量在崖山海戰中瓦解,文天祥、張世傑、陸秀夫等忠臣義士甯死不降。文天祥更寫下“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此千古絕句。陳邦彥以古自勉,在廣州四牌樓(今天的解放中路)含笑就義。

後人將錦岩崗下陳邦彥當年講學的地方,改建為陳岩野祠。所謂的“新中國”成立之後,它又變成陳岩野紀念館,今日處於半廢置狀態……在初夏的雨霧之中,在蕭條和冷漠之中,一池泉水泛起無力的漣漪,一個遊人發出無聲的慨歎。


2021年6月19日

橫刀,引刀

  

百日維新失敗之後,六個“亂臣賊子”在沒有經過任何審訊的情況下,就被押往菜市口問斬,史稱“戊戌六君子”。

在牢房等候行刑期間,譚嗣同在牆壁上寫下著名的絕命詩:

 

望門投止思張儉,

忍死須臾待杜根。

我自橫刀向天笑,

去留肝膽兩昆侖。

 

這首七言律絕不但格律工整,立意、佈局也相當精警。在前兩句中,詩人用了兩個典故。

張儉,因彈劾作惡多端的宦官侯覽而遭到報復,不得不狼狽逃命。逃亡路上,“望門投止”,看到人家就敲門求靠。憑藉好得出奇的名氣和運氣,張儉最終逃出生天,飄零塞外。然而所有收留過他的人,都被侯覽殘忍地殺害。

杜根,因直言上書批評外戚專權而得罪鄧太后。鄧氏命人把他裝入布袋,亂棍打死。所幸的是,執行者都為杜根的正氣所動,很有技巧地把他打到血肉橫飛、體無完膚,看上去像死人的樣子。棄“屍”荒野三天后,他死裏逃生。

譚嗣同將自己比作兩位東漢忠臣,卻不想成為他們。“我自橫刀向天笑”,他以五陵豪氣,超越了他們。事實上,與其說譚嗣同被捕,不如說他是投案自首的。

譚嗣同這首絕命詩被認為是千古絕唱,有口皆碑。同時,也令人感歎歷史之不公。因為另一首在形式、立意和佈局上都與之相近的詩——我認為寫得更好的詩——卻淹沒在錯誤的怒氣中。

1910年,汪精衛意圖刺殺攝政王載灃,事敗被捕。自知難逃死罪的他在獄中作了《被捕口占》四首,其中一首是:

 

慷慨歌燕市,

從容作楚囚。

引刀成一快,

不負少年頭。

 

從這首五言律絕的格律和用字,可以看到汪精衛的文學修養之高。跟譚嗣同的絕命詩一樣,前兩句也用了典。

歌燕市——司馬遷寫了幾句現代人都看得懂的文言文,實屬難得,我直接上原文就行——《史記》記曰:“荊軻嗜酒,日與狗屠及高漸離飲與燕市,酒酣以往,高漸離擊築,荊軻和而歌於市中。”

荊軻是慷慨的俠客,在燕國街市飲酒、吃狗肉、放聲高歌,然後為太子丹和田光所賞識,委以重任。“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遺憾的是,荊軻刺秦王失敗了,汪精衛刺攝政王也失敗了。同是刺客,汪精衛自比荊軻。

楚囚,指的是春秋時期名滿天下的楚國琴師鐘儀。楚國與鄭國交戰,鐘儀被俘。鄭國人威迫利誘,也無法叫鐘儀效忠。於是將他當作禮物送給晉國。晉景公賞識鐘儀的忠誠,把他送回楚國。同是囚徒,汪精衛自比鐘儀,表達了堅貞不屈的決心。

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多麼的言簡意賅,又多麼的擲地有聲啊。

肅親王善耆很敬服汪精衛的人品才學,不忍心殺害這個不羈之才,於是從中斡旋,說服攝政王改判終身監禁。辛亥革命成功之後,汪精衛獲得釋放。

汪精衛才高意廣,如果活在春秋戰國時期,必定比荊軻、鐘儀更為卓越。無奈他活在早已禮崩樂壞的亂世,那就只能變成一出悲劇了。

本不想在這裏作任何看似別有用心的比較,只是中共黨組織一直以來都把這首詩宣傳為最正氣凜然的絕命詩,還選入小學語文教科書,要求學生背誦……我們今天的主題又豈能不提及它呢?請看夏明翰的《就義詩》:

 

砍頭不要緊,

只要主義真。

殺了夏明翰,

還有後來人。

 

1927年湖南秋收暴動之後,夏明翰成為國民政府的通緝犯。他沒有像某個策劃者那樣拍拍屁股然後逃到井岡山風流快活,而是繼續在地下搞顛覆活動。法網恢恢,疏而不漏。19283月,夏明翰在武漢伏法。《就義詩》就是在行刑前寫的。

夏明翰固然是誤入歧途,然而我們實在不應該批評他,更不應該否定他的革命熱誠。試問又有多少人願意為理想犧牲生命呢?尤其是中國人,尤其是今天“成熟”的中國人。至於這首“歪詩”,我是不會作出任何評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