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9月21日

月光

  

“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

李白這麼一問,也啟發了蘇軾的“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古今多少哲理,都是從提問開始的。同樣是提問,李白悟出的是“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與永恆的月亮相比,人是多麼的渺小,人生是多麼的短暫啊。因此他的願望是,“唯願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裏”。

而蘇軾則悟出“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世事無常,月尚且難以圓滿,更何況人呢?最後他祝願,“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這兩首詩(別挑骨頭,詞也屬於詩),反映了兩位詩人各自的人生觀。今天有不少貶損李白推崇杜甫的學者指責李白只貪圖個人享樂,對人間的疾苦不聞不問。這樣的比較、這樣的指責,顯得十分可笑。在西方,沒有人會指責約翰·濟慈只追求藝術的美,不像拜倫勛爵那樣揭露時弊;沒有人會指責喬治·桑沉浸愛情的小浪漫,不像維克多·雨果那樣有著強大的人道主義。濟慈和拜倫都是天才詩人,喬治·桑和雨果都是出色的小說家。

說到西方,我又聽到一種謬論,稱西方人缺乏中國人對月亮的感性和理性。當然,在字眼上肯定沒有漢語那麼豐富,什麼月亮、月宮、太陰、蟾宮、玉兔、嬋娟、玉輪、冰輪等等,但是,只要聽聽貝多芬,又或者德彪西,甚至柯德麗·夏萍,上述謬論就會不攻自破。

中國人太喜歡焚琴煮鶴了,因此中國的音樂達不到藝術的境界。名留青史的中國音樂家,都得益于詩人之筆。如果沒有杜甫的“岐王宅裏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你又何曾聞過李龜年?如果沒有高適的“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你又會識得董大嗎?

藝術無國界,管他什麼節日,在如此美好的月光之下,不聽一遍貝多芬的《月光》(升c小調第14號鋼琴奏鳴曲),就真的很浪費。


2021年9月17日

斷腸人

  

淫雨霏霏,不見天日,這種天氣,實在令人斷腸。

“斷腸”這個詞挺嚇人,其實它只是形容悲傷到極點,而且通常只會出現在文學作品裏。例如李白的“雲雨巫山枉斷腸”、杜甫的“斷腸春江欲盡頭”、歐陽修的“欲笑還顰,最斷人腸”、馬致遠的“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等等。這些斷腸,都不是解剖學上的肝腸寸斷。

因為悲傷過度而斷真腸的不是斷腸人,而是斷腸猿。根據《世說新語》的記載,晉朝大將桓溫率軍至三峽,軍中有人在岸上捕到一隻小猿,帶到船上捉弄。失子的母猿沿江岸悲哀哭號,一直追了百餘里。最後用盡全力跳上船,就氣絕身亡。剖開肚子一看,腸子一寸一寸的斷開。桓溫聞之大怒,革除了捕小猿的人。

從這個故事看出,桓溫似乎是個熱心熱血熱腸的人。然而,當桓溫的勢力如日中天的時候,他逼迫病重的簡文帝立遺囑,將帝位禪讓給他。在晉室江山即將旁落之際,謝安挺身而出,手無寸鐵地走入桓溫的軍營中,談笑間將危機化解。

謝安是著名的“淡定帝”。383年,北方前秦百萬大軍壓境,而東晉兵力只有區區八萬,皇親國戚、達官貴人紛紛抱頭鼠竄,將皇朝的命運交給謝安。而謝安,照樣遊山玩水,飲酒作樂,淡定得令人嘖嘖稱奇。

淝水之戰最後以前秦失敗而告終。前秦皇帝苻堅在擁有巨大優勢的情況下失利,恐怕要在風聲鶴唳之中成為斷腸人了。

後人都喜愛謝安的從容淡定,如李白用詩贊曰,“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後人不但喜愛謝安,還愛屋及烏,謝安出仕前隱居的東山和在建康居住的烏衣巷,都成為名勝。

一說到烏衣巷,對詩詞有一點認識的人自然都會想到劉禹錫的《烏衣巷》。“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這裏的王謝,謝指謝安,王指王導。謝安的鄰居王導比謝安年長一輩,是東晉的開國功臣。

王導雖然貴為宰相和大將軍,在家卻是鵪鶉一隻,常常慘遭惡妻淩辱。揪耳朵、打屁股、跪洗衣板極有可能是家常便飯。堂堂男兒大丈夫,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說他好了。唉,夕陽西下,斷腸人在烏衣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