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月18日

聽雨

 

蔣捷,字勝欲,世稱竹山先生。南宋度宗鹹淳年間中進士,正值春風得意之時寫出膾炙人口的《一剪梅·舟過吳江》,並因其中一句“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從而得到“櫻桃進士”之雅號。

然而,光陰荏苒,好景不長。流光確實容易把人拋,春光亦成過眼雲煙。蒙古騎兵南侵,趙匡胤的不肖子孫不堪一擊,大宋滅亡,西湖歌舞終於休矣。大宋舊臣蔣捷拒絕為新朝廷效勞,隱居不仕,寧可貧困潦倒,晚景淒涼……

在某個漫長的夜晚,在僻靜的僧廬之下,乍起的夜雨把蔣捷從悵惘的夢中喚醒。他無意復眠,遂翻身起床,走至階前。不料,一陣橫風夾帶冷冽的雨霧撲面而來。先是一驚,不禁後退半步,然後又覺得滑稽,意欲一笑以解嘲,無奈發出的卻是喟然長歎……這聲長歎,沒有再為他在“櫻桃進士”之外增添殊榮,卻在其後數百年間,讓無數雨中的騷客,哀戚不已。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

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

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在這首《虞美人·聽雨》中,蔣捷層次分明地展現其人生的三個階段。上片是記憶,少年的得意,以及壯年的落寞;下片是當下,暮年的愁苦,以至不堪回首。把三者連接在一起的,是雨聲。

這樣的立意,這樣的結構,讓人不期然想到辛棄疾的《醜奴兒·書博山道中壁》。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

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

 

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

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描述記憶與現實、少年與暮年的巨大反差之後,辛棄疾用一個“欲說還休”,把內心所有的愁吞咽下去,隱忍不言,卻又愁煞旁人。

蔣捷則不然,表面隱忍,實質彰顯。先用一個“悲歡離合”,道出人生的真情,道盡人間的愁苦。此四字,已令人感慨萬千。然後詞人卻反說自己“無情”,真是,欲蓋彌彰。

蔣捷此處的“悲歡離合”,與蘇軾的“悲歡離合”有異曲同工之妙。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蘇軾的《水調歌頭》用“人有悲歡離合”對“月有月圓月缺”。蔣捷寄情于苦雨,蘇軾寄情于明月,同樣令人感慨萬千。但是蘇軾以一句“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收尾,起撫慰人心的作用。蔣捷呢?蔣捷竟以“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煞筆,似是無意撫慰,反像“卻道天涼好個秋”,言雖盡,意無窮。若進而聯想到杜牧的一句“替人垂淚到天明”,更叫人悲咽不已。

可說,蔣捷的《虞美人·聽雨》,集辛棄疾和蘇軾二詞之妙處於一身。詞人功力之不凡,可見一斑,儘管他的名氣遠遜於二者。

 

雨停了。我重新打開窗戶,一陣涼風衝撞進來,把書頁翻動得颯颯作響。那首詞、那場雨、那個僧廬,隨之消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