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月19日

人月圓

 

吳激,字彥高,號東山。他的父親是吳栻,曾任北宋宰相;他的岳父是米芾,驚世駭俗的書畫狂人。吳激在趙宋朝廷的名聲,大部分來源於此二者。

靖康二年(即1127年),吳激奉宋欽宗趙桓之命出使金,不料被金太宗完顏晟扣留。女真皇朝急於建立完善的政治和文化體系,正求賢若渴。吳激,雖不是大材,仍被委以翰林待制之任。如是者,吳激被迫留在異域,過著身在曹營心在漢的生活。

不久之後便發生慘絕人寰的“靖康之難”。金軍攻陷汴州,隨之屠城。張擇端《清明上河圖》裏的繁華,在刀光下化為泡影。北宋正式宣告滅亡。其後,趙構雖然在南京稱帝,名義上延續了大宋的香火,可這位宋高宗卻始終偏安一隅,沉溺於江南聲色犬馬,無意收復中原。相反,還將都城一再往南遷,遠離前線,至臨安。

吳激目睹故地成焦土,復國亦無望,雖鬱憤難抒,無奈也得接受現實,閑來以書畫、詩詞打發時日。他的詞風格清婉,工于描繪舊日山河之壯麗。但是,或是才氣所限,暫無佳作。他有時也和一眾同病相憐的仕金漢臣,設宴作樂,以酒澆胸中塊壘。

在一次宴會上,他們發現一名歌女姿色出眾,氣質不凡。打聽之下,方知是趙宋宗室之女。眾人頓時感慨萬千,然後有人提議,賦詞贈之。

輪到吳激……

讓我們想像一下,當時的情形。只見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似是喝至酩酊,又像是為一股外力所控制。他沉默不語,也許代入歌女的身世,也許歎息個人的遭遇,再懸揣社稷的命運,懷戀風景依舊卻美景不再的山河……一切的一切,全是屈辱、憤恨、哀傷、鬱悒、無助和絕望。激烈的情緒頃刻之間紛至遝來,恍如狂風暴雨中的大海,巨浪滔天,咆哮如雷……此情此景,此時此刻,哪有心思作詞?可是他們,她,在等待著……被淚水模糊的視線又再不由自主地落在歌女身上。啊,可能真如歐陽修的詞句,“擬歌先斂,欲笑還顰,最斷人腸”。他的嘴巴微微動了一動,“南朝……”剛開口,心臟跳得異常猛烈,他感到有一股熱血正要噴湧而出,趕忙用右手按住胸口……這一按,抓住了江淹的七色筆。

 

南朝千古傷心事,還唱後庭花。

舊時王謝,堂前燕子,飛向誰家。

 

恍然一夢,天姿勝雪,宮鬢堆鴉。

江州司馬,青衫淚濕,同是天涯。

 

《人月圓》唱罷,四座啞然。

乍看之下,詞人只是對前人的詩句進行拼湊。在這首《人月圓》中,我們可以看到杜牧的“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劉禹錫的“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白居易的“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和“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然而,這個“二次創作”的作品,卻美得令人屏息。它不留任何斧鑿的痕跡,一氣呵成、天衣無縫,完全自出機杼。加上耳熟能詳的字句,聽來有敲金擊石之力度,及情景交融之溫度。詞中的感情層層推進,到最後一句“江州司馬,青衫淚濕,同是天涯”的時候,壓抑已久的淚水一下子迸發出來,感情全部釋放。可以想像,聽罷此詞,在座的北宋舊臣,默然相對,任由兩行熱淚,濕透衣衫。真是感人至深的千古絕唱。

斯蒂芬·茨威格用“一夜天才”來形容《馬賽曲》的作者魯日·德·利勒。我想,創作《人月圓》的吳激,也可以說是“一刻天才”吧。

吳激活到金朝皇統二年(即1142年),在任深州知府時去世。他著有《東山集》十卷,已散逸。留存下來的詩詞仍有數十首,包括這天才之作,《人月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