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7月31日

外科室之恋

  

泉镜花的《外科室》发表于1895年的《文艺俱乐部》。其隽永、其峭拔、其深远的意蕴,窃以为,足以使它屹立于短篇小说世界的最高峰。

这短篇小说分为两部分。

在第一部分,作者描画了触目惊心的一幕。年轻的伯爵夫人在接受外科手术的时候,认出外科医生。“可你……可你却……不认得我了!”说完,她将医生手上的手术刀刺进自己的心脏。“我没有忘记!”那位医生哀号。

第二部分,九年前,埋伏着这个谜的一丝线索。一名医科学生和一位贵族小姐在公园相遇。“心被真正的美打动”,他再也无法爱上其他女人。后来发生了什么?大片留白。作者最后补充一句,医生与伯爵夫人在同一天死去。

泉镜花属于浪漫主义作家,一些作品也被归为观念小说。观念小说旨在反映明治维新以后新旧两种价值观的对立,通常以悲剧结局激发读者情感,向社会发出控诉。

例如《外科室》,男女主人公原本一见钟情,却因为社会地位悬殊,这份纯粹的、美好的爱情无法开花结果。九年来的煎熬,各种悔恨、悲伤、无奈、压抑、自欺,最后在手术室邂逅之际完全释放。她已无力再承受一次钻心的别离,与其重返痛苦的深渊,不如让生命终结于这个幸福的瞬间。

在浓厚的浪漫主义色彩之上,我们还可以看到几点唯美主义的光焰。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尘世间多少次深情回眸才凝聚为一泓秋水?男女主人公的爱情,就像波提切利笔下的维纳斯,来自大海里的泡沫。泡沫是如此脆弱,注定无法承受现实的重压。所以,维纳斯看上去很忧伤。爱与美很忧伤,似乎除了死亡,世上再也找不到消除此种痛苦和遗憾的方法了。

 


Sandro Botticelli, The Birth of Venus

2022年7月30日

经营一生

  

杰克·韦尔奇(Jack Welch)是属于旧美国的。他所创造的奇迹是哥伦布之后一抹美丽的霞光。基督教信仰、保守主义立场和勤劳节俭的美德,这些,在新美国被视为过时的废物,甚至随意扣上法西斯和种族主义的帽子。新美国人崇拜华尔街、好莱坞和硅谷等一批依靠潮流和运气而暴发的投机倒把分子,将狎弄着的环保、健康、进步、平等、东方哲学等空洞又乏味的碎屑美其名曰“品味”,或曰“思想”。

韦尔奇确实是勤劳致富的典型。他在1960年加入通用汽车塑料部门,1972年晋升为部门副经理,1981年成为通用CEO。他的成功之路是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

这位彼得·杜拉克(Peter F. Drucker)的信徒,也是最成功的实践者,带领通用汽车的市场价值从120亿美元飙升至2001年的4100亿美元,因此被《财富》杂志评为“二十世纪最佳经营者”。他也在这一年功成身退。

退休后,韦尔奇出书分享成功经验。鄙人也粗略读过几本,其中最值得推荐的是2015年出版的《现实生活MBA》(The Real-Life MBA,与妻子 Suzy 合著,Harper Collins 出版)。

在这部著作中,韦尔奇教读者如何将MBA理论应用到日常生活。虽然在我看来有些理论是老生常谈,有些论述又过于照顾读者的理解能力,但是至少有两点意义是超越同类书籍的。

第一,MBA也好,经济学、管理学也好,其实并不是什么高不可攀的理论,我们不要被那些目中无人的学者愚弄。

第二,日常生活也可以像商业一样用心经营,勤劳致富也适用日常生活。“富”除了是财富,也是丰盛的人生。

可悲的是,这个模式不再受欢迎。

韦尔奇在202031日因肾衰竭逝世,享年84岁。他的离去也许是一个隐喻,旧美国已经逝去,新美国的太阳正在升高,只是,这个太阳由法厄同驾驭。结局如何,我们已经预见。

 


2022年7月29日

分裂国家

  

公共视频宣传片、街头涂鸦式标语和五毛小粉红的血盆大口中,有一句话,说什么“国家,国家,没有国哪有家”,让真正爱国如命的人听起来不太舒服。为什么?让我们来分析分析。

首先指出,这句话使用一种叫析词的修辞手法。

所谓析词,又称拆词,《汉语修辞格大辞典》给它的定义是,“把一个多音节的词或固定短语临时拆开来,插进其他词语,或颠倒词或短语的构成成分的顺序,用以表情达意的一种修辞方式。”

上述例子,就是将“国家”这个词拆开来,加入“没有”和“哪有”,变成“没有国哪有家”,就像酿猪肠一样往发臭的猪大肠填塞一些没营养的东西……

你看出问题所在吗?看出包藏祸心吗?居然胆敢拆开“国家”二字,这不是在丧心病狂、明目张胆地分裂“国家”吗?

不过,说到分裂“国家”,孟轲才是第一名。这个被儒人崇拜的圣人,在《孟子·离娄上》里宣称:“国之本在家。”(据闻某大人物也拾此涕唾……哦,是引用)

咳咳,孟轲的整句话是,“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这其实是对孔丘“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思想的反馈。孔孟二人都主张,人是根本,然后才是家,接着才是国。

显然,“国之本在家”与“没有国哪有家”是完全相反的。若说孔孟之道是中华文化的正统,那么在分裂“国家”这个层面上也应以“国之本在家”为纲领。换言之,“没有国哪有家”是本末倒置、无厘头尻,是数典忘祖的忤逆言辞。嘟囔这句话的人,应该进孔子学院学习二十年,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2022年7月28日

女四书

  

教中国男子成为奴才的“四书”(即《论语》、《孟子》、《大学》、《中庸》),也有女版——所谓“女四书”是也。它是训练女子变成婢女的教材。

“女四书”包括汉代班昭的《女诫》、唐代宋若昭的《女论语》、明代仁孝文皇后的《内训》和明代王节妇刘氏的《女范捷录》。

假若阁下想见识一下什么是比脏话更难听的语言,请赶快购买一本合集。

不过,为免沦为《环球时报》之流,本专栏所引内容均经过精心挑选,确保不会越过作呕线,请放心往下阅读。

譬如“女四书”之首的《女诫》,第一篇劈头写道:

“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弄之瓦砖,而齐告焉。”

生了女孩子,要扔到床下,给她几片砖瓦,而后才斋戒禀告祖先。

为什么?下文接着解释:

“卧之床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弄之瓦砖,明其习劳,主执勤也。齐告先君,明当主继祭祀也。”

原来,睡床下是要她明白自己地位低下,给瓦砖是要自小适应劳作之苦(所以生女叫“弄瓦之喜”,生男呢,哈哈,“弄玉之喜”),斋告祖先是要她知道祭祀仪式和传宗接代的重要性。

呜呼,竟然如此摧残自己的女儿!若不是我们知道《女诫》的作者是那个大名鼎鼎的汉代才女班昭,就一定怀疑作者戴了绿帽子。

“女四书”的四个作者都是女性。她们本来是封建礼教的受害者,却不但不反抗,反而变成维护者和加害者,实在令人哭笑不得。中国历史的哀(其不幸)和怒(其不争)够多了,只剩下哭笑不得。

你是否又不期然想起姚勋这名太监?话说当年出使大清国的英国使臣罗杰斯劝诫乾隆废除那极不人道的太监制度,没等皇帝开口,姚勋当即跳出来,指着对方鼻子一顿谩骂……

唉,中国女子甚至连太监都不如。因为随着时代进步,太监制度已经消失了,“女四书”直到今天却仍旧被推崇。

我们先看看清末光绪年间出版的《女四书白话解》的序言:

“我中华女教之隆,邃古相传,昭垂史册,本为国粹之特色。”

然后再看看在“新中国”的“新时代”,中国华侨出版社2017年版的前言:

“女德教化,乃天下风化之本。若人人重妇德女教,则贤妻贤女自多,实乃国家之幸、民族之幸也。深愿此书,广为刊印流布,则于世益深也。”

声明:本文第四段作废。不便之处,敬请原谅。

 



2022年7月26日

亚麻色头发的少女

  

岛谷瞳(島谷ひとみ)的2002年单曲「亜麻色の髪の乙女」(亚麻色头发的少女)在日本以及亚洲地区掀起热潮和翻唱潮,除了登上日本单曲榜(以销量为依据)第4位之外,更厉害的是在卡拉OK榜(以KTV点唱率为依据)连续18周高居榜首。

岛谷瞳的电子舞曲中飘荡着一种让人置身游戏世界的异域情调,当遇上《亚麻色头发的少女》时,便一拍即合。那是因为异域情调和游戏幻想,也是歌中隐含的元素。

《亚麻色头发的少女》的作曲人正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游戏音乐巨子,椙山浩一(すぎやまこういち)。他的作品包括《勇者斗恶龙》系列、《半熟英雄》、《46亿年物语》等,这些都是我们在任天堂红白机和超级任天堂时代接触过的。

不过,在1966年,椙山浩一还未有盛名。他创作了这首曲子后,知名作词人桥本淳(橋本淳)填了歌词,歌名叫「風吹く丘で」(多风的山丘),由歌谣曲歌手青山美智(靑山ミチ)演唱。

不幸的是,就在单曲发行之际,青山美智却因为毒品事件而被捕。虽然六、七十年代欧美很多歌手都热衷嗑药,但是相对保守的日本社会始终不接受这种不健康的癖好,直至今天依然以严厉的态度对待涉毒的人。宝丽多唱片不惜吞下巨大赤字,断然解雇青山美智,并销毁所有唱片。《多风的山丘》也就胎死腹中了。

日本哥伦比亚唱片后来获得版权,出于避嫌,将歌名更改为《亚麻色头发的少女》。歌名与克洛德·德彪西那首著名的前奏曲同名,也许有一点沾光的考虑,但是同时也反映唱片公司对椙山浩一所创作的旋律有非常高的评价,才不怕与名家的名曲作比较。

Village Singersヴィレッジシンガーズ)演绎的单曲在1968年发行,最高登上日本榜第7位,其后还数度再版,成为乐队其中一首代表作。

Village Singers 是五人流行乐队,1966年组建,1971年解散,2002以岛谷瞳的翻唱单曲走红为契机,再次集合。

时隔三十多年,小伙子已经变成大叔。当他们再次站在舞台上,再次演绎《亚麻色头发的少女》的时候,青春的容光与怀旧的哀愁同时浮现,令人感慨万端。

 

亚麻色的长长秀发

被风轻柔地包裹着

少女胸前的白色花束

像羽毛从山丘吹送

吹送到那人所在的地方

 

永远不老的是歌中的少女,永远不老的是纯真的爱情,永远不老的是艺术。

 

Youtube: ヴィレッジ・シンガーズ -「亜麻色の髪の乙女」

2022年7月25日

女扮男装

  

虽然花木兰和祝英台混迹男人堆多年而不被发现,可以视作女扮男装的成功例子,但是距离最高境界,还是有相当的路程。最高境界者,不但不被人发现,还使别的女人产生爱慕之情。薇奥拉(Viola,威廉·莎士比亚的戏剧《第十二夜》)、莉奥诺拉(Leonore,路德维希·凡·贝多芬的歌剧《费德里奥》)和莫班小姐(Mademoiselle de Maupin,泰奥菲尔·戈蒂耶的小说《莫班小姐》)等,便是佼佼者。

薇奥拉令奥莉维娅伯爵小姐心荡神摇,但是他……应该是她,却暗恋着东家奥西诺公爵,而公爵又倾心于伯爵小姐。世上所有三角恋的解题方法只有两种:要么牺牲一角,要么增加一角。莎士比亚选择了后者。薇奥拉的孪生哥哥——因海难而分开的西巴斯辛,及时出现,让伯爵小姐投其怀抱。另一方面,公爵得知薇奥拉是绝色美女之后,马上移情别恋。两个婚礼同时举行,皆大欢喜。

莉奥诺拉的情况就没有那么欢乐了。丈夫佛罗伦斯坦被坏人皮扎罗陷害入狱,莉奥诺拉遂披上男装,化名费德里奥,混入监狱工作,并得到监狱看守罗可的信任,加上罗可女儿玛捷琳娜的爱情。我们的主角不得不选择回避和拖延,直到最后成功解救丈夫,揭发了皮扎罗的罪行,才让玛捷琳娜知道真相。除了大为震惊之外,玛捷琳娜也为奥诺拉的勇气和真情感动,两人成为终生好友。

莫班小姐的原型是17世纪歌剧演员茱丽·德·奥比尼,勉强说是真人真事。当然,小说必须更加香艳……我的意思是,更加精彩。这位奇女子女扮男装出外游历,将一男一女同时迷住。为了不让追求者失望,她在一个夜晚满足了两人的愿望……

温柔往往比刚强更有力量,也更有魅力,这就是穿上男装的美女们之所以吸引我们的根本原因。或者你也有这样的体验,当从一夜激情的疲惫中苏醒过来,发现伴侣正穿着你的衬衫——只穿着你的衬衫——在镜前涂口红,或者在厨房一边哼着情歌一边做早餐。顿时,像插上正品移动电源一样,如狼似虎的活力又重回体内,你立马飞扑过去……

 


Charles Buchel, Viola

2022年7月24日

吉格斯与铁达时

  

“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

铁达时手表这句广告语在八、九十年代的香港可谓妇孺皆知。一系列以爱情为主题的广告都是不惜重金礼聘当时得令的港台影视红人代言的。

铁达时之所以发迹,是因为走对了路,走在香港黄金时代一条主要的发达之路上。你可以说中西合璧,也可以说借壳上市。除了它,其它领域也如此屡试不爽,尤其是成衣。

如果有一笔大资金,想成为玩家,首先,你应该收购一个没落的西方品牌。铁达时,Solvil et Titus,原是始创于1892年的瑞士钟表品牌,在20世纪上半叶有过辉煌,后来在奢侈品和廉价电子表之间进退失据,走向衰落。1970年代香港商人成功收购。

然后,你将这个品牌翻新,使其再次披上西方名牌的外衣在香港以及华人地区闪亮登场。在互联网和全球化尚未形成的时代,这一招鄙人称之为“资讯套利”。

对消费者来说,用相对便宜的价格享用“西方名牌”,何乐而不为呢?然而喜欢钟表的朋友都知道,在奢侈表与廉价表之间的中间路线非常狭窄。要吸引更多顾客,你还需要创造更闪亮的卖点。

大概是从戴比尔斯的“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获得灵感,铁达时也打出爱情这张牌。只是反其道而行之,“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不知道有没有使这些手表成为分手礼物。无疑,分手的情侣明显多于结婚的。广告商真是青出于蓝。

不过,铁达时的广告,在我看来是相当庸俗、相当老土的。直到1997年,铁达时想走向国际,反攻西方,遂邀请效力曼联的足球巨星莱恩·吉格斯(Ryan Giggs,港译:杰斯)为其拍摄一系列广告。广告共5个,主线是,主角回忆不幸病逝的女友。几乎每个广告都有一段相当有感染力的独白。例如,

“我希望比赛永远不会结束。当比赛结束,记忆重新开始。”

“我有力气赢得比赛,却没有力量把你赢回来。”

而我最喜欢的一个是没有独白的,主角坐在球场更衣室的长凳上,闪回到手术室外的长凳上……Elvis Presley Can’t Help Falling in Love 在回转……

真爱,一旦拥有,便是天长地久。

这组广告一洗铁达时过去的土气,叫我无法不喜欢上。从此,我成为吉格斯的粉。

 



2022年7月22日

木秀于林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这句话出自李康的《运命论》。我们可以继续引述下去,让它的意思更完整。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意思是,高于树林的树木,强风必定摧毁它;突出河岸的土堆,水流必定冲掉它;高于常人的品行,众人必定非难它。

比兴总比隐喻通俗易懂,层层推进到最后,推出做人的哲理。哲理是,一个人过于出众的话,一定不会有好下场。这也是作者洋洋洒洒撰写《运命论》的主旨。怎样才有好结果?那就要学会明哲保身、乐天知命啦!

与其说作者在告诫世人,不如说是为自己辩护。李康活在三国曹魏政权下,政治环境极其严酷。不少有文采、有才智的人惨遭妒杀,自视甚高的李康又怎么不战战兢兢呢?于是他刻意隐藏实力,选择唯唯诺诺、平平无奇的庸碌之道,是可以理解的,也是值得同情的。只不过,他同时在文中恶意攻击那些宁死不藏其锋芒的人,斥其为讨得好名声精于算计,就未免有一点小人之心了。

姑勿论动机如何,“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其后成了名句,流传甚广,为中国人的市井“智慧”提供弹药,直到今天仍然充斥于各种“鸡汤”、“励志文”和“处世哲学”。

有趣的是,日本经营学专家藤屋伸二在阐释彼得·杜拉克理论的时候,也用过类似的隐喻。他写道:树在森林里长得跟周围的树一样高时,不会受到强风吹袭,一旦出了头,就不一样了。但是与此同时,它又会享受到更多的阳光。藤屋鼓励人们,一是不要只想到强风而忽视阳光,二是不要惧怕强风。

是的,如果惧怕强风,你就永远都不会成功。同样的隐喻,有人却得到截然相反的结论。孰优孰劣,就留给读者判断吧。

 


Vincent van Gogh, Edge of a Wood

2022年7月21日

到此一游

  

根据中国最经典的“穷游族宝典”、“徒步旅行指南”、“中南亚自助游”《西游记》记载,孙悟空参观如来佛祖的右手的时候,在中指处写下“齐天大圣到此一游”八个大字,并趁无人注意之际舒舒服服地撒了一泡尿。中国人畜破坏名胜古迹的悠久历史可能肇始于此。不过鄙人强烈建议用随地吐痰代替随地便溺,毕竟新中国人不是旧社会猴;新时代恶习不是老套子毛病,还是得讲一点文明。

与此同时,孙悟空为我们破解了一个千古之谜——即便博览佛教创立二千六百年以来的所有典籍,你也找不到一神一佛一鬼一怪一人一兽曾经与佛祖握手。原来答案在佛祖的中指……

说到“到此一游”。Tū quoque(你也一样)!不,中国人习惯臭虫论:中国有臭虫,外国也有臭虫。从文艺复兴时期开始有些欧洲人也在古希腊和古罗马的遗迹上留下签名(但是没有撒尿)。这种不良习惯止于拜伦勋爵。当“浪漫主义的唐璜”在埃及金字塔刻上自己的大名之后,西方人都有自知之明,不敢再将小姓小名与之并列了。

不过,人类对鬼画符的欲望还是遏制不住的。沉寂百多年之后,到1960年代,美国费城冒出一种从旅游者恶作剧脱胎而成的惹恼邻居恶搞文化,又名涂鸦。涂鸦比到此一游进步的地方在于,第一,破坏对象不再是名胜古迹;第二,内容不局限于姓甚名谁。只要有墙壁,只要有冲动,你就可以即兴发挥。

随着越来越流行,涂鸦后来竟然被称作一种“艺术”,并产生一堆明星级涂鸦“艺术家”。至于有多艺术,鄙人不予置评。当然,无论如何它也比到此一游好得多。

 



2022年7月20日

狼狈为奸

 

中国向来有“儒法之争”,秦汉杀得血流成河,现代吵得面红耳赤,依然胜负难分。到底中国历代所奉行的是儒家的还是法家的理论?

主流意见自然是儒家,因为汉武帝刘彻将儒家定于一尊。自此,儒家不但是“家”,还因其执迷度和教条化,变质为儒教。所以新文化运动就出现“打倒孔家店”的口号。

不过,也有不少人替“孔家店”喊冤,例如所谓的“新儒家”就主张所谓的“名儒实法”。即,中国一直在儒家的名义下实行法家统治,封建渣滓都是法家带来的。毛泽东同意这一主张,不过却是站在颂扬法家的立场上,并写出令郭沫若两腿发抖的“百代都行秦政法”的诗句。

究竟儒还是法?在发表拙见之前,鄙人先介绍两种动物。

狼和狈。根据唐人段成式在《酉阳杂俎》中的记录,“或言:狼、狈是两物,狈前足绝短,每行常驾两狼,失狼则不能动,故世言事乖者称‘狼狈’。”狼和狈的外形十分接近,不同的是,狼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狈诡计多端但行动不便。狼狈在一起,则成绝配,可以肆无忌惮地为非作歹。

段成式还讲述了一件真人真事。有个人遇见数十头狼后,爬上一座草堆上躲避,狼无计可施,遂背出一头老狼。老狼指示群狼叼走底部的草,不久,草堆便摇摇欲坠。在千钧一发之际,猎人赶到,那人才幸免于难。人们说,那老狼便是狈也。

后人常用“狼狈为奸”这个成语,比喻互相勾结做坏事。

没错,鄙人之所以引述这个成语故事,是想说,什么“独尊儒术”,什么“名儒实法”,统统是无谓的陈述。儒和法根本就是狼狈为奸。它们合伙写就一部“吃人”的中国历史。

有趣的是,狼狈为奸虽然十分可恶,但是这种纠合方式是有缺陷的。狼必须背着狈行动,不可能灵巧,在事情败露急需逃命之际,更显得困窘。所以“狼狈”一词也形容这种境况。希望有一天,那些新儒家和新法家都有这样的下场。

 



2022年7月19日

齐义继母

  

西汉刘向所撰的《列女传》,有一个“齐义继母”的故事。

话说齐宣王时发生一桩命案,疑凶有兄弟二人,他们都称自己独自作案,与兄弟无关。宣王不能判,便叫来疑凶的母亲,问该信谁,换言之,该杀谁。那母亲哭着说,杀弟。宣王觉得奇怪,“通常母亲都溺爱幼子,你为什么偏偏想幼子死?”答曰:“幼子为我所生,长子是前妻所生。丈夫临死前叮嘱我善待长子,我答应了。既然答应了,就不能食言,不能因私爱而废公义。”众人皆感动,宣王遂赦免了兄弟二人,并将这个母亲封为义母。

对这个“义母”,不但宣王感动、刘向推崇,被誉为“女四书”之一的《女范捷录》更将其捧为天下女子的典范。直到今天,中国人,不论男女,都交口称赞。

历史上赞美后妈的文学作品十分罕见,虽不忍还是要指出,这朵“奇葩”是有毒的。我们从三个层面分析它。

第一,这个女人根本不是什么“深明大义”,而是一个极度自私的人。她为了讨得一个好名声,不惜牺牲掉亲生儿子。在她眼里,儿子不过是一件私人物品。

第二,齐宣王身为国君,为了一时喷涌而出的情感冲动,竟然置真相于不顾。追查真凶,惩罚罪犯,为死者讨回公道,这才是公义啊!

第三,二千多年来,中国人竟然一直为这个故事叫好,无人提出异议。可见这个民族是没有公义可言的。那就不要抱怨六月雪漫天飞舞了。




 

2022年7月18日

伊达政宗的座右铭

  

“过仁则弱,过义则固,过礼则谄,过智则嘘,过信则损。”

(仁に過ぐれば弱くなる。義に過ぐれば固くなる。禮に過ぐれば諂となる。智に過ぐれば嘘を吐く。信に過ぐれば損をする。

这是伊达政宗的座右铭。翻译成现代语言为,过了仁的界线就成懦弱,过了义的界线就成顽固,过了礼的界线就成谄媚,过了智的界线就会欺骗,过了信的界线就会损坏。

显然,这位安土桃山时代的著名大名针对的是“仁义礼智信”。

“仁义礼智信”是中国“三纲五常”中的“五常”,被吸收到日本后成为武士道的基本理念。伊达政宗并非全盘否定它们,而是警醒自己以及世人,别奉为教条。理念一旦教条化,行动就一定会“过”。任何智慧,都应该有智慧地吸收和运用。

伊达政宗敲出的振聋发聩之音令柏杨拍案叫绝。他感慨道:“中国历史上有些仁义礼智信的史迹,我一直觉得有点不对劲,但找不到引起我疑惑困扰的原因,而伊达政宗给了我答案。”

确实如此,中国人特别容易受教条主义所害,无论是儒教,还是马列主义。

汉语有个成语,曰“过犹不及”。意思是,“过”相当于“不及”。窃则以为,“过”不是相当于“不及”,而是比“不及”更加糟糕。不及者,最多是程度上的不足,性质上并无越轨。过,则是变了质。好比烤肉,烤得不够熟,还可以继续烤,烤到满意为止;可是,如果烤成了黑炭,那就只能扔掉。

本来,孔丘同时也提倡中庸之道,试图纠正各种“过”。可惜,“过智则嘘”的中国人将中庸实践为乡愿……也许不是误解,作为“万世师表”的糟老头,又何尝不是个虚伪的人?

 



2022年7月16日

威廉•退尔的第二支箭

  

焦阿基诺·罗西尼的歌剧《威廉·退尔》之所以在今天依然享有盛名,完全是因为其序曲。不知道是幽默还是讽刺,序曲脍炙人口而正剧无人问津,在四百多年歌剧史里你很难找到与之匹敌的对象。或者可以说情有可原吧,因为全剧如果不加删节地演出,需时五个钟头。这对时间充裕但耐性阙如的现代人来说无疑是地狱般的煎熬。

该歌剧根据威廉·退尔的传奇改编。退尔是13世纪率领瑞士民众反抗奥地利霍布斯堡专制统治的民族英雄。如同很多英雄人物一样,民间流传着很多难以置信的几近神话一样的故事。为免重蹈五个钟头的覆辙,本文只介绍其中一场戏——第三幕第二场,也是最著名的一场。

残暴的行政长官盖斯勒尔抓住退尔和他年幼的儿子杰米后,竟然想出一种只有魔鬼才想得出来的把戏——退尔不是以箭术出众而闻名吗?把他儿子捆绑在远处那棵树上,头顶放一个苹果,如果他有真材实料,一定能够命中苹果,对不对?如果他拒绝,那么父子二人都要立即处死。

退尔别无选择,只好拉弓,结果,尽显神射手本色。

盖斯勒尔不甘心,还想羞辱一下退尔。“你不害怕吗?如果失手射死你儿子怎么办?”退尔如是回答:“如果失手,第二支箭就会射向你。”

除了赞叹退尔的箭术和抗压能力之外,盖斯勒尔的残忍和愚蠢也令我们大吃一惊。专制统治者拥有不受制约的权力,自以为在各方面都了不起。正因为这种自负,他们常常作出愚不可及的决策。要不是退尔珍惜自己和儿子的生命,早就用第一支箭解决了他。

最后,退尔真的一箭射死盖斯勒尔,在战场上,在两军交锋的时候。光明正大的胜利,更值得拍烂手掌。


 Overture, William Tell




2022年7月15日

水做的女人

  

人们常说,“女人是水做的”。这句话的源头很有可能是曹雪芹的小说《红楼梦》。贾宝玉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

贾宝玉眼中的水和女人,是清新的、洁净的、怡人的,只有褒义,没有贬义。可是,同样在《红楼梦》里,潘又安却有不同见解。他说:“大凡女人都是水性杨花,我若说有钱,他便是贪图银钱了。如今他只为人,就是难得的。”可悲的是,司棋的“难得”,竟是以两条人命的惨烈代价所换来的。

若说女人是水做的,那必定是既清纯又柔弱,既可爱又可叹。总而言之,你可以爱她们,却绝不能信任她们。沃尔夫冈·阿玛迪乌斯·莫扎特的歌剧《女人心》(Così fan tutte又译作:《女人皆如此》)给我们上了深刻而又生动的一课。

故事发生在那不勒斯。两个年轻军人费尔南多和古烈尔摩在咖啡馆夸耀自己的爱情如何不凡,以及自己的未婚妻如何忠贞。愤世嫉俗的老哲学家阿方索在一旁冷言嘲讽:女人之所以忠贞是因为没有更好的选择,一旦机缘降临,她们便会抛弃原来的情人。热恋中的年轻人自然听不下去,各执一词之下,最后以一场赌局定胜负。

两个军人假装开赴前线,含泪与未婚妻作别,然后一转身,乔装成阿尔巴尼亚贵族,又向各自的意中人展开追求攻势。最后,居然成功了。

赌场和情场均惨败,两个大男人如何恼羞成怒,如何大发雷霆,我想也无需赘述了。幸好胜方出来打圆场,哲学家劝慰年轻人,别担心,爱情不是又回来了吗?“女人终究是女人,她们都是这样做的。”本性使然,接受现实吧,否则,恐怕一辈子都不用娶妻了。他们觉得很有道理,于是原谅了她们。

啊,记得拜伦勋爵曾经感慨:可悲的是,既不能与女人一起过活,也不能过没有女人的生活。

从这一点看,女人的确是水做的。我们都离不开水。

 



2022年7月13日

马克•吐温的黑历史

  

无论马克·吐温的想象力如何超轶绝尘,我敢打赌,他也绝对想象不到,在21世纪他的作品被美国学校和公共图书馆打为禁书,“首犯”正是一直以来备受青少年儿童喜爱的小说《赫克尔贝里·芬历险记》。吐温本人则被扣上“种族主义者”的大帽子,恐怕在不久的将来受到开棺鞭尸的惩罚。

这也许是图书史上最大的讽刺。《赫克尔贝里·芬历险记》讲述小男孩赫克帮助黑奴吉姆逃离奴役,奔赴自由。明明是白纸黑字的平等和自由的宣言,作者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废奴主义者,为什么到了今天会变成“种族主义”?为什么会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我只能说,人类社会已经进入一个颠倒黑白、指鹿为马的时代了。

吐温最为人诟病的地方,是在作品中大量使用所谓“政治不正确”的词语,例如“negro”和“nigger”。但是,明事理的人都理解,在“非裔美国人”这个累赘的短语被发明出来之前,人人都是用“N”字头或者“B”字头的。那就好比,在2008年之前没有正常人将黑人奥巴马喊作书记……哦不,总统。

退一步说,就算特意使用“negro”和“nigger”,那就一定是歧视黑人了吗?要知道,这两个词都源自拉丁文“niger”,意思是“黑”。黑,并无贬义,也不存在歧视。或者有人争辩,就像称人家为“秃子”、“跛子”一样,“黑人”也是侮辱。对,谢顶和跛脚是生理缺陷,以生理缺陷称呼当事人无疑是在伤口上撒盐,确实不道德。可是,黑人不是以黑色肤色为荣,无时无刻不加以炫耀的吗?那么大声喊出他们的骄傲,就好比“美女”、“壮男”、“红胡子”、“长腿叔叔”、“铁臂阿童木”一样,怎么变成歧视了?

吐温的另一个所谓罪状,是曾经为南方奴隶主辩护。正如前文所述,吐温是废奴主义者,热爱自由和民主。我们来看看他是怎样被诬陷的。

吐温在密苏里州长大,该州属于南方蓄奴州。内战时他却支持北军,并加入一个民兵组织,准备为解放黑奴而战(幸好被在内华达州政府任职的哥哥及时带到西部去,否则枪法极差的大作家很有可能成为烈士)。内战结束后,北方人为了加固战争的正当性,对南方黑奴的境况进行歪曲。吐温予以批评,在南方出生和长大,他从没有听闻过黑奴被虐打致死的事件,黑奴基本上都得到善待。我们承认蓄奴制是不人道的,解放黑奴是正义之举,但是,不能因为目的是正义的就可以不择手段、罔顾事实。立场重要,是非更重要。吐温的言行令人肃然起敬。可悲的是,他规劝别人不要歪曲事实,结果连他的言论也被歪曲了。

显然,21世纪的左胶已经像变种病毒一样变成左疯。我们能够预见,在作·弊登(Joe Biden)上台后,左疯会更加疯癫,禁书将以几何级数增加。我们要做好长期活在黑暗中的准备……黑暗这个词,还可以说吗?

 



2022年7月12日

吁嗟

 

志行东海道,

血染古城樱。

一去风华绝,

吁嗟百世名。



七月十二




2022年7月11日

天鹅之歌

  

鲍西娅那么,去吧!我将自己锁在其中之一。如果你真的爱我,你会找到我。尼莉莎,跟其余的人都站开些。他选择的时候让音乐响起来。那样,如果失败了,他也会有天鹅般的结局,在音乐中消逝。

 

威廉·莎士比亚戏剧《威尼斯商人》的第三幕第二场,讲到巴萨尼奥向鲍西娅求婚,但是必须跟所有求婚者一样,接受一项挑战:有三个匣子,分别是金、银和铅做成,其中一个锁着鲍西娅的小像。选对了,喜事才能达成;错了,他必须立即离开此地,并发誓终身不得向任何女子求婚。条件如此苛刻,目的是吓退求婚者。然而女主角实在太出众,以至很多高贵的勇者依然以一生的幸福作赌注,一试运气。巴萨尼奥便是其中一个,也是唯一令女主角心动的人。

在上述台词中,我们可以看出鲍西娅刻意隐藏的真情。她希望巴萨尼奥作出正确的选择。可是,万一选错了呢,那么……那是一个最凄美的比喻:“天鹅般的结局”。

自古有这样一个传言,天鹅在生命终结之前,会发出既是最动听又是最悲伤的鸣叫,人们称之为 swan song,天鹅之歌。

这个自古有之的传言古到什么时代?至少在古罗马已经存在。博物学家老普林尼在《自然史》中对它提出过异议:以我观察所得,天鹅在死前歌唱的传言是不实的。

即便没有老普林尼指教,我们也很难不怀疑天鹅之歌,因为沉闷无比的现实世界并没有种植美好事物的土壤。不过,艺术有另一个世界。那里,诗人们将错误的认知化为美丽的意象。除了莎士比亚之外,在杰弗里·乔叟和萨缪尔·泰勒·柯勒律治等人的作品里,都有引吭高歌的天鹅这个苍白的影子。而在现代,天鹅之歌也常常比喻艺术家的绝笔和绝唱。

让我们返回鲍西娅的家中。如果你是巴萨尼奥,会怎么选择?你会成为绝望的天鹅吗?如果你的童年有美好的童话书,而不是被沉闷无比的学前教育占据,你一定会选择外观最卑贱的那个,也就是铅做的匣子。然后,皆大欢喜。

 



2022年7月8日

假如我是帕里斯

  

我们知道,特洛伊战争的肇事者是那个懦弱无能又贪恋美色的特洛伊王子帕里斯,他诱拐斯巴达王后海伦之后,招致希腊联军报复,最终亡国。然而其祸根,却是在更早之前种下的。

说到贪恋美色,帕里斯简直是小巫。当好色到人神共愤的宙斯又一次想甩掉他的情人——这次的受害者是海洋宁芙忒提斯——便将她许配给英雄珀琉斯,并为他们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婚宴。众神悉数出席,除了未获邀请的不和女神厄里斯。当然,谁会邀请这样的神?不幸的是,大错就此铸成。

不和女神怀恨在心,遂拿出看家本领——制造不和,偷偷向婚宴投下一个金苹果,写着“给最美者”。

谁是最美者?三位女神当仁不让。赫拉、雅典娜和阿佛洛狄忒。她们要求宙斯裁定。宙斯显然还没喝醉,清楚知道任何一个选项都不会带来好结果,于是像甩掉情人一样将这个烫手山芋甩给帕里斯。找他吧,这个叫帕里斯的人会做得更公正。

三位女神找到正在放羊的帕里斯。向他说明来意之后,宙斯的妻子、众神之后赫拉觉得说明来意是不够的,再加上一句:如果把金苹果判给我,我会让你成为统治欧亚大陆的国王。咦,这不是贿赂吗?智慧女神雅典娜也不甘示弱,许诺给他最高的智慧和战争的技巧。而阿佛洛狄忒,爱与美之神,可以让他得到地球上最美丽的女子。

结果,诚如神话所载,帕里斯选择了美色。如果他不是那么好色的话,宏伟的特洛伊城可能就不会毁灭了。你会为之叹惋不已吗?假如你是帕里斯,你又会怎么选择?权力?智慧?还是美女?

假如让我裁决……首先,权力和金钱于我如浮云。别说统治欧亚大陆,就算给我全世界,我也会拒绝。管理一大班除了制造麻烦之外什么都做不好的人类,实在太麻烦了。至于智慧,智慧当然不是浮云。只不过,智慧,我更愿意通过自身努力来获取,经过“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之全过程,智慧才有趣味。趣味,对于朝生暮死般的人生来说是相当重要的。所以,我会将金苹果交给阿佛洛狄忒。

什么?好色?跟帕里斯一样?不,我跟帕里斯不一样。我以人格发誓,我绝不受贿,不想得到海伦。之所以选择爱与美之神,是因为作为一名艺术批评家,在审美上我不能说假话。我是真心觉得阿佛洛狄忒最美。就这么简单。

话说回来,如果不是贿赂,而是谢礼……拒绝一位高贵的女士的礼物,无疑是很失礼的。窃以为,恭敬不如从命,把海伦留下吧。

 


雅克—路易·大卫(Jacques-Louis David),帕里斯与海伦( Paris and Helen)

2022年7月6日

杂货店的红胡子

 

东野圭吾的《解忧杂货店》(ナミヤ雑貨店の奇蹟,2012)是一部集悬疑和奇幻于一体的长篇小说。与作者过往那些深入人心的推理名作相比(例如《嫌疑人X的献身》,鄙人认为这是有史以来推理小说的最高峰),它或者算不上正宗。尽管你也会为缜密的逻辑、巧妙的布局和明锐的智慧所折服,只是,缺乏英明的侦探和愚笨的助手,也没有狡猾的罪犯,演绎得再精彩也难以制止若有所失的感觉。当然,悬疑,以及奇幻,并不是这部小说最可贵的宝物,最可贵的是,最深刻、最绵长的感情颤动。

正因为感情颤动,鄙人在阅读的过程中,耐人寻味的联想不时穿插字里行间。那是黑泽明执导的电影《红胡子》(赤ひげ,1965,改编自山本周五郎的短篇小说集《红胡子诊疗谭》)的影像。倘若我说三船敏郎饰演的红胡子有几分像杂货店店主浪矢贵之,而加地雄三饰演的保本登又与三名小偷有一点点重叠,想必所有人都会莫名其妙吧。

为什么有这样的联想?因为人性的光辉。两者都真诚地讴歌人性的光辉。

这个世界太糟糕了。二十世纪以来,文艺作品总是不厌其烦地告知世界有多糟糕,甚至比想象中更糟糕,好比把一支上了子弹的手枪放在面前,并催促你向自己的太阳穴扳动枪机。当然,不是说文艺作品不应该揭示世界的丑陋和人性的邪恶,只是,这一类的作品已经够多了,跟那些被俗人称作“励志”、“正能量”实际上是虚伪、无知、自私、卑劣的文艺垃圾(甚至不配称为“文艺”)一样多,而真正供应力量的作品反而成稀世之物。所以,每当遇到这样的好作品,与之相通的感情便产生强烈共鸣。

上述悬疑加奇幻的演绎,其实一点也不复杂吧。

 




2022年7月5日

熟睡的清兵卫 2

 

 

不必惊慌

是久违的阳光

钻穿了厚实的雨云

是袅娜的咖啡气流

扰动了偶然飘过的浮毛

也可能是我

在摊开的地图上

寻找着你曾经流浪的街道

指尖的震颤

 

一定是我

一定是我

从无数个无名的梦魇

把你抱起

永不分离

 

 

 

22.7



2022年7月3日

美女的粪便

 

苦恋之苦,有如风暴中的大海,波涛汹涌,昏天黑地,在无边无际、无日无之里,寻觅着希望灯塔射来的一束微弱的光线,实在可怜。如何消除这种痛苦?《今昔物语集》为我们演示了一种旷古绝伦的“奇葩”办法。

《今昔物语集》是成书于日本平安时代(公元7941185年)末期的说话集。其中有一个关于平中的故事。平中原名平贞文,是在地球上生活过的真实人物、平安时代一名颇有才气的歌人。不过,书中讲述的到底是真事还是传闻,那就无从稽考了。

话说,平中爱上某位贵族女子。此女子不但拥有倾国倾城的美貌,而且才艺超绝,简直是女神一样的存在。也唯有如此,才会俘获风流才子的心。不幸的是,这位女神却看不上平中,多番拒绝他的盛情。越是求不得,爱火越是旺盛。爱火越旺盛,心灵越痛苦。持续的煎熬最终令平中招架不住,他决意扑灭爱火。有什么办法?他相信只要看到她极其讨厌的一面,心中的崇拜和眷恋必定烟飞星散。凡是人,都要干一件极其讨厌的事情,那就是使用马桶。

这个可怕的计划实施起来非常顺利,平中趁丫环倒马桶之机,抢夺而去。这个马桶是一件制作精美的漆器,有极高的艺术价值……啊,平中不愧为歌人,在紧张时刻还有心思审美。好,进入正题。(注意,以下文字可能令人不安)当马桶盖打开,只见半桶浅棕色的液体,泡浸着三段拇指般大小的黑褐色的东西。奇怪的是,一点都没有那种应有的气味。不但没有,还散发着出人意表的阵阵香气。平中拿木条挑起其中一根,放到鼻子下一嗅。确实是香的。怎么一回事?他不由自主地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天啊,居然是甜的!

原来,美人早就料到平中会来这么一着,事先伪造了一桶:用丁香汤作液体,用山药和葛粉作固体。如此这般,在戏弄对方的同时,又维护了自己的形象。

平中这回缴械投降了,彻彻底底、完完全全被征服。他对美人的崇拜达到顶峰,煎熬也达到顶峰,以致一病不起,不久后撒手人寰。

米兰·昆德拉说过,“人类一思考,上帝便发笑。”平中想出窥视美人粪便这种馊主意,既可笑,又可怜。

问题出在哪里?还是在爱情之上,或者说,在对爱情的理解之上。如果你把爱情的幸福理解为欲望的满足和肉体的占有,那就永远只有疲惫和痛苦。唯有超越肉欲,还原爱情的纯粹,才能消除苦恋之苦。不必占有,在她走过之时,低声吟哦:她走在美之中……

 





Itō Jakuchū(伊藤 若冲),Maple Tree and Small Birds

2022年7月2日

窃国者侯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这句名言出自《庄子·胠箧》。

照字面理解并不太难。不过,若要获得更有趣味和满足感的思想体验,我们得从标题开始解读。

胠,意思是从旁边打开。箧,即竹箱,粤语区有一定年纪的人至今依旧把行李箱称作箧。胠箧,暗指撬开竹箱偷窃财物。

庄周观察到,为防小偷胠箧,有人用绳、锁等加以防护。殊不知,大盗直接把箧搬走,保护事主财产的防盗用具也变成保护大盗赃物。

庄周以这个隐喻开头,层层推进,再带出关键问题:

“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则是非窃仁义圣知邪?”

意思是,盗窃衣带钩的人伏诛丧命,盗窃国家的人却成为诸侯。于是仁义存在于诸侯的门庭。难道不是盗窃了仁义和圣人的智慧吗?

对,这个“钩”是衣带钩,不是挂物品的普通挂钩。我相信,再贪婪的盗贼也不会偷挂钩。衣带钩是什么东西?其功能相当于今天的腰带扣,古代中国人就是用它来固定和调节衣带的。衣带钩通常用玉石做成,所以才值得盗贼出手。只是,不管玉石有多名贵,窃钩者诛,肯定是过苛的刑罚。

论价值,国家与衣带钩的差距,简直以光年作单位。盗窃一国的大盗,不但不用诛杀,反而成为王侯。这已经极具讽刺意味了。可是庄周还要“锦上添花”,再补一刀:“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这些窃国大盗,竟然满口仁义道德。因为他们在窃国的同时,连仁义和圣知也一并窃走。仁义和圣知终究也跟箧的防盗用具一样,为大盗所用。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成则为王,败则为寇”(中国俗语)、“历史是由胜利者撰写的”(乔治·奥威尔),将这几句话放在一起思量,真叫人五味杂陈啊!例子不胜枚举,贯穿古今,横跨东西。发生在太平洋彼岸的,闯入国会的爱国者含冤而死,僭占白宫的窃选者振振有词,作·弊登(Joe Biden)及其民主党团伙不过是新戏班演旧剧本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