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2月13日

月见草

  

当年得知有一种叫月见草油的保健品的时候,我不免有些沮丧。为什么心中美好的意象,总是一次又一次地遭到鄙俗的实用性践踏?

赫然印于《辞海》,月见草根可入药,什么“性温、味甘”,“祛除风湿,强健筋骨,主治风湿痹痛,腰膝痿弱”云云。而披上现代医学伪装的月见草油,则能调节女性荷尔蒙,缓解经痛,降低乳癌风险等等……其实不必大惊小怪,月见草“自古以来”就是一种药物。在其原产地美洲大陆,印第安人就用它治疗创伤。懂得欣赏月见草的人,只是极少数。

17世纪,移居北美的英国人发现这种漂亮的野生植物,将它种植到花园里,并且根据特性,起了个动人的名字:“evening primrose”。那是因为,大多数品种只在夜间开花。

19世纪中叶,到美国考察的日本人也爱上它,将一些种子带回国内栽培,在“evening primrose”的基础上,进一步浪漫化,产生“月见草”和“待宵草”(这两个名称后来进入汉语,则是大清国留学生的功劳)。后者因为大正时代一首十分受欢迎的流行歌,也有“宵待草”之变体。将“待宵”写成“宵待”的,正是歌词作者竹久梦二。尽管是笔误,却无伤大雅。

说实话,我从没见过月见草的实体,之所以有特殊的感情,完全是因为太宰治的《富岳百景》。

《富岳百景》既是短篇小说,又是随笔,或者说,是用短篇小说形式行文的随笔。

19389月,在前辈作家井伏鳟二的劝说下,因为种种挫败而心境郁悒的太宰治来到山梨县御坂岭,寄寓天下茶屋。御坂是富士山著名的观景点,然而太宰对这座名山的初始印象竟然是“俗气”。直到经过三个多月的相处,在多次推心置腹的对话之后,他才改变对富士山的看法。而变化的开端,是一株月见草。

平均每三天,太宰要到距茶屋30分钟车程的河口村取邮件。在一次回程中,公共汽车上的游客一如所料地望向富士山,发出俗气的赞叹。不过,这次有一个例外,邻座的老太太却将头转向另一个方向。他感到有点亲切。

我想向她表示我也有一颗高尚而虚无的心,不愿看富士山的俗不可耐,并想以同情的姿态表示即使你不说我也知道你的痛苦和寂寞,

忽然之间,老太太发出感叹:“啊,月见草。”

说着,用纤细的手指指了一下路旁的一处。汽车一晃而过,金黄色的月见草,在我眼前一晃而过,非常鲜艳。

那朵月见草和三千七百七十八米的富士山相对峙,纹丝不动如金刚力草般坚强地挺立着,显得很美。月见草与富士山太相配了。

太宰将弱小的月见草比作挺立在日本佛教寺院入口的巨型雕像——守护神金刚力士,一点也没有夸张所带来的不协调感。

后来,他采了两把月见草的种子,种在茶屋后面的空地。

“记住,这是我种的月见草。明年我还要来看,千万不要把洗衣服的水什么的泼到上面哟。”老板娘的女儿点了点头。

之所以选择月见草是因为我认定月见草与富士山极其相似的缘故。

前文讲过,大多数月见草在夜间开花,但是有少数会在白天开花。太宰所看到的月见草是会在白天开花的大待宵草。

“太相配了”、“极其相似”。俗人的漠视无损月见草的美丽,富士山不也如此吗?不会因为俗人的称赞而改变分毫,一直以怡然自得的姿态挺拔着。

自杀未遂之后,太宰被亲属遗弃,贫困潦倒,处处碰壁,连本来到手的、可以解燃眉之急的芥川奖奖金,也因为评委不负责任的偏见而告吹。在艰难的时刻,这个一晃而过的影像仿若一股神奇的力量,通过眼睛注入心灵。月见草、富士山,以及失意的我……啊,我也应该如此,不管俗人怎么看,以后只用纯粹的文字表现自己纯粹的心灵。

没错,俗人怎么使用月见草,悉随尊便。然而我的心中,月见草永远在太宰治极具感染力的笔触下闪闪发光。她永远与富士山相对而立,永远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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