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6月27日

跑步机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觉得自己面目可憎。尤其是在所谓“单位”工作的时候,虽不至于像同僚那样脑满肠肥、大腹便便,但是在大吃大喝之下,身材略显圆润。为了自我救赎,我不惜动用存款购买了一台跑步机。

跑步机似乎很适合时尚而又健康的城市人。足不出户做有氧运动,同时可以享受多种室内娱乐,比如看电视、听音响、打瞌睡等等。这些趣味使向来做事只有三分钟热度的我,竟然在跑步机上坚持了五分钟之久。

极具讽刺意味的是,跑步机在代表阳光、活力、正能量之前,有一个阴暗的过去。这机器之所以被创造出来,不是为了给人塑造体型和增强体质的,而是——你很难猜中——为了惩罚囚犯。

1818年,英国伯里·圣埃德蒙兹监狱率先使用由机械工程师威廉·卡比特(William Cubitt)发明的跑步机。据称强迫囚犯在跑步机上活动可以消除他们根深蒂固的惰性。于是,跑步机成为英国监狱的必备设施。直到1898年,才在人道主义呼声之下,彻底取缔。

很不幸,蒙受冤狱的奥斯卡·王尔德(Oscar Wilde)成为跑步机上最后一批受害者之一。

也许有人不明白,同样在跑步机上跑步,到底是锻炼还是折磨?为什么有人得到快乐,有人却感到痛苦?这就是自愿与被迫的分别了。

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Fyodor Dostoevsky)在《地下室手记》中描写一种狱中酷刑:叫囚犯把一堆木头从A处搬到B处,再由B处搬到A处,不断往返重复。最后,很多囚犯发疯。这种酷刑之所以残酷,不是加诸肉体,而是精神。一个人重复做着毫无意义的动作,对精神是一种摧残。不断推巨石的西绪福斯之所以没有发疯,与其说他是异于常人的神话人物,毋宁说是阿尔贝·加缪(Albert Camus)为他创造了新的意义——无意义的意义。

然而,存在主义(包括荒谬主义)毕竟不是唯美主义。不是唯美主义者,就不可能体会唯美主义者的忧伤——除了美,一切都毫无意义。

王尔德以及王尔德的艺术,有点像他笔下那朵用夜莺的生命换来的红玫瑰,当没有“用”之后,被人丢弃路旁,还被一辆马车无情地碾过。在无情的社会、丑陋的监狱,敏感的心灵被碾过,再也没有恢复健康……

大约两个星期之后,我将跑步机送人。不久,我便辞掉所有讨厌的工作。非常感谢王尔德,帮助我发现人生的意义。其实,我并不可憎。

有魅力而不自恋是违反人性的。每当想到过去长时间违反人性,我便羞愧难当。往事真是不堪回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