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7年俄国“十月革命”搞出了全球第一个以实现共产主义为目标的社会主义国家。西方各国马克思主义政党和组织受此鼓舞,掀起了一阵阵破坏力十足的所谓革命浪潮。而一向热衷拥抱浪漫主义和理想主义的知识分子阶层,也对新生的苏维埃政权充满幻想与憧憬。再加上,二十世纪初资本主义世界出现了经济危机和信仰危机。各种因素推动共产主义运动在1930年代达到了高峰。此时,由斯大林领导的苏联因势利导地利用这股思潮,开足宣传机器的马力,推波助澜,煽风点火。于是,很多西方知识分子很天真地相信,苏联是一个没有压迫、没有剥削、没有阶级、集体劳动、人人平等的乌托邦国家。
在斯大林的授意下,苏联作家协会和艺术家协会不断邀请西方各国左派知识分子代表人物,到苏联参观访问。其目的,一是向西方国家展示社会主义的优越性;二是用豪华款待和利益输送诱使他们成为苏联的宣传工具。
作为饮誉全球的共产主义信徒,法国作家安德烈·纪德(André Gide)应邀在1936年5月访问苏联,他当时是怀着无限的热情和寄望踏入苏联这片狂热的“乐土”的。他宣称:“我赞赏苏联,我爱苏联。那里正进行史无前例的尝试,使我们心中充满了希望。”
与此同时,纪德也是一位超尘脱俗、淡泊名利的作家、思想家,他没有一味地用先入为主的思维方式进行观察和思考,他没有陶醉于苏联政府刻意为访问者安排的表演节目,而是巧妙地避开官方的监视,深入人民的生活中。于是,他看到了真相。这个真相是多么的出乎他的意料。回国后,纪德写成轰动世界的《访苏联归来》。
每个人都会或多或少犯错误,但是有勇气承认自己错误的人又有多少?在《访苏联归来》的前言中,纪德便开诚布公:“如果我一开始就弄错了,那么最好尽早地承认我的错误,因为我要在这里为我的错误的后果负责。在这种情况下,是没有自尊心可言的。”承认自己的错误可能有损大作家的自尊心,然而它也使纪德赢得更大的尊严。“说假话,及以保持沉默的方式说谎,似乎是合时宜的。一直说假话附合事宜,这对敌人是太有利了,真理虽然逆耳,但是它刺伤人是为了治愈他。”从这句话,我们又看到《人间食粮》时的他,一个追求自由,追求公正的智者,总是站在人类高点发出良知的呼声。
鉴于《访苏联归来》是一部批评社会主义的著作,生活在社会主义国家里的笔者实在不适宜发表详细评论,在此摘录一些句子,并且像电视台那样煞有介事地说明一句:以下观点为嘉宾意见,不代表本台立场。
众人的幸福是以每个人的非个性化取得的,众人的幸福是以牺牲个人而得到的。为了得到幸福,就得听话,随大流。
他们的幸福是建立在期望、信任和无知之上。
哪怕一丁点反对意见,一丁点批评都会招致最严重的惩罚,人们立即就噤若寒蝉了。我想今天在其他任何国家,哪怕在希特勒的德国,人们的思想也不会比这里更不自由、更遭受扭曲、更胆战心惊、更唯唯诺诺。
在一个国家里取消反对派,或者只是不让它说话,不让它产生,这是极为严重的事情:这将导致恐怖主义。
独立思考会马上变成“反革命分子”。思想成熟的人就会被送去西伯利亚。
对谁都不能推心置腹、畅所欲言,也许和妻子在床上可以说些心里话,如果她可靠的话。
人们情愿少知道一些真相为好,这样还可以稍稍快活一些。
这就是最专制的特性:周围容不得人才,只容得奴才。
我想我的引用已经足够了,这些话足以让人持久地胆寒和心痛。
这样的书,出版后自然引起争议(基本上是一片声讨和谩骂),批评者之中包括著名作家罗曼·罗兰和亨利·巴比塞。有趣到不能不提的是罗兰,他死前立下遗嘱要求在死后五十年才能出版的《莫斯科日记》,其观点竟然与纪德几乎一致。可是,为什么罗兰当时不说真话,反而加入谩骂纪德的行列呢?我猜测是他收受了苏联方面的大量“好处”也说不定,俗语有云,“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嘛。这就更加能反衬纪德的人格的可贵。
纪德在《访苏联归来》之补充再次体现了人格的可贵,并且对上述两作家作出反击,他这样写道:“成千上万的人被流放……都是一些不会也不愿意随波逐流低下头的人。……我看见这些牺牲者,我听到他们被压抑的呼喊,我感到他们就在我周围。是他们尖厉的喊声今天夜里把我叫醒。是他们的沉默促使我今天写下这些文字。……谁也不会为那些人说说话。右派的报纸至多利用那些人来攻击他们憎恨的政体。那些执着正义和自由于心中的人们,那些为了台尔曼而战斗的人们,那些巴比塞们,罗曼·罗兰们,他们沉默了,他们还沉默着,他们周围则是巨大的、盲目的无产阶级。”
听到这话,西方左派知识分子不知道会不会羞愧得无地自容,一辈子都难以抬起他们的头。
纪德于1951年病逝。四十年后,苏联解体,走上民主之路。同样饱受苦难的东欧人民也终结了血腥的残忍的共产主义试验。我们在二十一世纪回首,《访苏联归来》无疑是书中的先知。我们不会忘记,纪德那崇高的思想和独立的人格,以及他喊出了很多人不敢直面的良知的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