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9月20日

春天乘着马车来

  

横光利一的《春天乘着马车来》(春は馬車に乗って)发表于19268月号《女性》杂志。它是世界短篇小说史上的精品,就像一件用晶莹剔透的宝石雕琢而成的艺术品,精美而又脆弱得令人落泪。

虽说是短篇小说,但内容却是真实的。同年6月,妻子北岛君子因肺结核病逝,在世上仅仅活了23个年头。在无尽的悲痛之中,横光利一创作了这个短篇小说,也是一首为亡妻而唱的挽歌。

 

他想起娶妻之前,他同她娘家作了四五年的斗争。想起同妻子结婚之后,又夹在母亲和妻子之间,度过了两年痛苦的时光。还想起了母亲死后,他和妻子两人生活,妻子突然得了肺病卧床不起这整整一年的艰难岁月。

 

1920年,22岁的横光利一与17岁的君子恋爱,遭到双方家庭激烈反对。两人不顾反对在1923年结婚。接着,母亲患病、去世,然后又到妻子患病……

对于妻子,他的内心始终笼罩着一团挥之不去的内疚之情。一个初出茅庐的作家,实在难以带给妻子充裕的物质生活。加上昂贵的医药费,更是雪上加霜。看到妻子因为长期卧床,情绪不佳,老是无理取闹,他与其说是忍让,不如说是心痛得无法辩解。文中的这一类对话占据很多篇幅,是否令人厌烦,见仁见智。我则看出这位妻子活泼的一面,也有几分苦中作乐的情趣。后来,她也为此感到内疚。

 

“可是,我呀,我觉得很对不起你。我净折磨你,实在对不起。”

“唔!”他应了一声。

“我很了解你的心思。可是我说话这般任性,也不是存心的啊。那是病魔唆使我这样说话的。”

“对,是病魔。”

“我呀,已经把遗嘱写好了。不过,现在不给你看。就放在我的病榻下,待我死了再看吧。”

他一声不吭……事实令人悲痛欲绝。他想:此时此刻是不容许说些悲伤话的。

 

读到这里,我也必须强忍着几乎夺眶而出的眼泪,仿佛病人就在面前。无论如何要让她保持一丝乐观,绝对不能展现任何悲观的感情。

然而,弱小的人类难以跟强大的死神对抗。当悲剧色彩越来越浓厚,当悲剧性的结局看似无可避免,要继续读下去需要一定的力量。只是,不忍卒读,却又无法释卷,因为作者的新感觉派文体实在绚丽得令人赞叹不已,你无法把视线移离。

为了躲避寒冷的侵袭,他们到温暖的湘南海岸租了一所房子。横光利一伏案写作,窗外总是传来大海连绵不绝的浪声,隔壁则是妻子断断续续的咳嗽。一边是生命的光明和冲动,一边是死亡的黯淡和压抑。整篇小说,这样的对比和碰撞不断发生,就像暴风雨和暴风雨中的灯塔。直到这一点微弱的灯光,最终被残酷地吞噬。

作者没有直接描写死亡,而是用一个凄美的意象结尾。

 

他用沾了花粉的手,像要献花似的拿着花束走进了妻子的房间。

“春天终于到来了。”

“呀!真美啊!”妻子说着,一边微微笑,一边将瘦骨嶙峋的手,向花的方向伸去。

“这实在太美了!”

“哪儿来的?”

“这花乘着马车,沿着海岸边,最先把春天播撒到人间来了。”

妻子从他手中接过花束,双手把花紧抱在胸前。然后,她将那苍白的脸,埋在明丽的花束中,如痴如醉地闭上了眼睛。

 

全文完。

我也闭上了眼睛,聆听那辚辚的马车声,由远及近,由远及近……

 

(上述引文摘自《横光利一文集·春天的马车曲》,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唐月梅译)

 

 

附言:

总体而言,唐月梅的译文差强人意,可惜她的理解力令人非常失望。在她的丈夫叶渭渠所写的序文里,我们可以看到他的奇特见解:

《春天的马车曲》,写了一对夫妻间的正常爱情被严重扭曲,他们只好通过互相嫉妒和猜疑……来表达隐藏在内心深处的“强烈的爱”。作者写这对恩爱夫妻的反常心理,在于说明在那个社会里,人与人的组合,包括夫妻的组合,是与善意和真诚无关,尽管相处在一起,但各自却以自我为中心,谈不上互相信任,更谈不到真正沟通思想,这种变态的情感,从根本上怀疑爱情的可靠性,和人的互相理解的可能性,把情欲看成是痛苦与失常的根源。可是,作者却以“春天的马车曲”这样华丽的辞藻来装饰悲怆的现实……

可能有些读者会觉得,丈夫的错误与妻子无关。是吗?两个人在同一个房间作息、在同一个单位工作,有共同的嗜好、有共同的事业,两人的名誉和命运早已缠绕在一起,发现对方的错误必定及时指正,除非这对夫妻也如叶渭渠所说的“尽管相处在一起,但各自却以自我为中心,谈不上互相信任,更谈不到真正沟通思想”。

在理解错误的前提下,译文难免出现偏差。这是令人遗憾的事情。而读者如果迷信权威的话,这个短篇小说就等于被彻底糟蹋。这是比遗憾更遗憾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