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9月22日

破戒

  

要更好地理解岛崎藤村的长篇小说《破戒》,必须弄清楚什么是秽多。

秽多是一种遭到普遍歧视的部落民,起源不详,一般认为自中世纪开始便存在于日本社会。他们与印度“不可触摸”的贱民相似,专门从事屠宰、制革、尸体处理等“污秽”的工作。因此有一种意见认为,这种群体和职业歧视极有可能是随佛教一起东渡日本的。明治维新以后,政府颁布身份解放令(1871年),禁止一切对部落民的歧视,学校、军队、政府部门也向他们开放。然而,即便有法令保护,流传近千年的观念在民间依旧根深蒂固,不是一时三刻就能够改变的。《破戒》就在这样的背景下创作(1906年初版)。

小说主人公濑川丑松遵照父亲的训诫,小心翼翼地隐藏秽多的身份。他也知道,只要身份暴露,通过自身努力所取得的社会地位将化为乌有。他有一份收入稳定的工作,在饭田这个地方当小学教师,受当地人尊重,有热情的朋友,也有心仪的恋爱对象。然而,心灵深处一个真实的自我开始苏醒,它不断地冲击丑松的日常生活。经历一连串事件之后,他决定破戒……丑松的结局是辞去教职,在俗人的蔑视中离开饭田。可喜的是,患难检验真情,那个可爱的姑娘并没有离他而去,一个要好的朋友仍然伸出友谊之手,学生们也不顾批评给他送行。

文学批评家常常将这部小说与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相比较。诚然,在结构上两者比较接近,但是,表现手法却有很大的不同。

《罪与罚》是心理小说,也被存在主义哲学家视为早期的存在主义小说。大量的、深邃的心理描写让读者与主人公拉斯柯尔尼科夫一起经历痛苦的罪与罚,接受灵魂的鞭笞。

《破戒》则被视为日本文学史上第一部自然主义小说。自然主义追求纯粹的真实性,事无巨细地反映客观现实。如果作家缺乏文采,叙述往往枯燥乏味,令人难以卒读。当年在欧洲蜂起的众多自然主义作家,现在除了埃米尔·左拉,还有谁被人阅读呢?所幸的是,岛崎藤村不但是自然主义作家,他还是浪漫主义诗人。日本艺术家没有欧美的那种壁垒分明的主义情结,往往能够融合两种或者多种风格。毫无痕迹的融合之下,《破戒》的艺术性颇高,其笔法,淡雅的描画、客观的映现,有如雨后通往神社的山林小径。这气息,日后也飘散在日本电影导演尤其是小津安二郎的镜头中。

以下是全书的最后一段,丑松乘雪橇离开饭田。

 

穿过河岸上柳树稀疏的枯枝,饭山镇在右侧一览无余。对岸人家的屋顶鳞次栉比,各处耸峙着的寺院建筑,还有只剩下丘陵的古城遗址,所有这些都包裹在雨雪之中,一派迷茫。晴天时所能见到的小学校的粉墙以及莲花寺的钟楼,如今都隐没于纷纷而降的雪空里了。丑松两次三番回首遥望,他深深吐了一口气,不由得热泪滚滚而下。雪橇在雪地上开始滑动了。(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中译本《破戒》,译者:陈德文)

 

上述引文,作者几乎用白描的画法画出饭山的雪景。然后,镜头切换到主角的特写,叹气,然后流泪。点到即止,没有深入主人公的内心。但是,强烈的情感却能够感染每一个读者。更妙的地方,这是全书最后一段。当你合上书,在模糊的视线中,那个雪景逐渐缩小,最后在一次眨眼之后,化为墙壁上的一个白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