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0月23日

骑鹅旅行

  

大江健三郎在1994年诺贝尔文学奖颁奖礼上发表名为《暧昧的日本与我》的演讲。他坦言,有两本外国儿童读物对他的童年产生非比寻常的影响,一本是马克·吐温的《赫克尔贝里·芬历险记》,另一本是塞尔玛·拉格洛芙的《骑鹅旅行记》。

《赫克尔贝里·芬历险记》使童年的种种思想和行为合理化。《骑鹅旅行记》则使生长在偏远的、闭塞的四国岛森林之中的大江健三郎,可以一直怀着一个从未向人吐露的美梦——像尼尔斯一样骑着鹅到处旅行的美梦,走向世界。

大江当然不会知道,在另一个时代,在另一个地方,一个同样在偏远的、闭塞的环境中生长的小孩,也因为同一本书而怀着同一个美梦。一次又一次,那个小孩对家中那只强壮的鹅说,“带我离开这个地方吧!”一次又一次,那只鹅歪着脑袋,琢磨着这个无法在现实世界实现的请求。

瑞典女作家拉格洛芙的《骑鹅旅行记》(直译是“尼尔斯的奇幻之旅”)初版于1906年。这部儿童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个名叫尼尔斯的14岁男孩,他自私、任性、调皮捣蛋、不爱读书。一天,因为戏弄小精灵,他被魔法变成只有拇指大小的小人儿。同一时间,尼尔斯家中的家鹅莫尔顿听到野性的呼唤,决意摆脱安稳但乏味的农家生活,跟随一群野鹅飞向远方。尼尔斯骑在莫尔顿身上,参与这一趟从南往北、再由北返南的神奇之旅,穿越城市、乡村、山林和河川,游览历史、神话、传奇和现实,经历友谊和仇恨,学会关怀和宽容,最后返回家中,破解了小精灵的魔法,变回男孩……不对,应该是变成一个勤劳、善良、勇敢和有责任感的少年。如果说这部小说带有寓言性质的话,那么尼尔斯的奇幻之旅就是一个人在青春期的蜕变过程。

今年重读这本书,我发现了一个非常重要却在以往被忽略的情节。在接近尾声的第四十九章,作者以超关联的方式登场,阐述自己的创作意图和灵感来源。

 

就在尼尔斯·豪尔格松随野鹅漫游的那一年,有个人打算写一本适合学生阅读的关于瑞典情况的书。她从上一年的圣诞节一直想到这一年的秋天,一行字也没有写出来。

 

某个晚上,静谧的月光洒落在故园的院子里。这位作家毫无睡意,“好像一直在等待着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果然,尼尔斯出现在她的眼前。

 

小人儿说:“我打算在这个院子里过一夜,天亮后再回森林里去。你能够给我一个安全的地方睡觉吗?”

“这样的怪事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你是否愿意告诉我你的故事?”

 

于是,小人儿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作家既感到吃惊,又感到高兴。

 

她想,“我要将他讲的话写进我的书里。现在我再也用不着为写书的事情发愁了。”

 

作者创作的年代,还没有“超关联”、“超小说”这一类后现代主义文学术语。她插身其中,并非意图标新立异、哗众取宠,而是想告诉我们,这个故事是真实的。然而,对那些“聪明”的小孩子和“成熟”的成年人来说,他们绝不相信这个故事是真实的。“这只不过是作者的伎俩,非常大胆的伎俩!”他们会这样说。

不管别人怎样说,想象世界和现实世界是同时存在的平行宇宙,两者都是真实的。只有极少数人能够在两个世界之间自由穿梭,如同踏着巴洛克的音符翩翩起舞的小天使。作者显然是极少数之中的一员。大江和那个小孩,应该也是。

超关联既是戏谑,也是炫弄,就像正在放映的电影中,几个演员突然走到观众席前,向目瞪口呆的观众扔出几枝玫瑰,然后返回大银幕里。而策划这起事件的导演或者魔术师,则躲在暗处,像柴郡猫一样咧嘴而笑。

当那个小孩结束骑鹅之旅,从想象世界返回现实世界,也露出这样的表情。只是那只强壮的鹅,依然歪着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