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9月29日

覆水难收

  

李白曾以怨妇的角度作过四首《妾薄命》,其中一首曰:

 

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

君情与妾意,各自东西流。

 

诗含“覆水难收”,这个成语,通常比喻夫妻离异后难再复合。其典故及出处,至今存在争议。一说主人公是西汉朱买臣,另一说则是西周吕尚。由于有戏曲助威,前者无疑更加深入民心。

大戏是这样做的。老婆嫌弃朱买臣贫困,离家而去,到后来朱买臣发迹,又来求复合。朱遂将一盆水泼于地上,喝问:你能否收回?若能,便复合。前妻羞愧难当,上吊自尽。

听讲老百姓看到这里无不痛快淋漓、大声叫好,却鲜有人指出朱买臣的卑下和小气。毕竟对方已经认错,且念及夫妻旧情,不想复合只需说一个“不”字即可,又何必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作秀,以羞辱对方为乐?结果搞出人命了,心安吗?

虽然从贫贱中暴发的事迹令人羡慕和称赞,但是朱买臣的一生并不十分光彩。所谓盖棺定论,盖棺时我们看见的是一个睚眦必报的卑鄙小人。除了前妻,另一个人也因为他而自尽。

朱买臣在朝廷任长史的时候,御史大夫叫张汤。此人倨傲无礼,得罪别人是家常便饭。只是得罪了小人朱买臣,就不是便饭那么简单了。朱逮住一个机会,在颟顸的汉武帝刘彻怀疑张汤贪污腐败之时,捏造罪证,致张入狱。张不堪凌辱,在狱中自尽。张汤死后被抄家。抄家的结果是抄不出什么,或者说,抄出一个清廉的榜样。真相大白,朱买臣陷害忠良,终被处斩。

常言道,性格决定命运。那盆泼出去的水,已经反映朱买臣的性格缺陷,也隐约看到他的最后下场。可惜,病态地痴迷喜庆的中国人只愿意以笑声收场,所以大戏不会告诉你覆水难收之后的事;大戏告诉你,朱买臣是中华好儿女。

 


徐渭,《鱼》

2022年9月28日

枭首之冤

  

斩首和枭首都是断头式死刑,却又有所不同。斩首,斩完即止。枭首,还要把斩下的人头悬挂在木头上,此谓“枭首示众”也,简称“枭示”。其目的大概有二,一是折辱死者,二是警诫生人。

枭首之刑早在春秋战国已经存在。为何叫枭首?枭,即俗名为猫头鹰的动物。古时中国人讹传其幼鸟长大后会吃掉自己的母亲,是“不孝鸟”,是恶禽中之最恶(如《尔雅翼》记曰:“羽翼既成,食母而飞”)。故此每逢冬至日,黄河流域的住民便有“捕枭磔之,以头挂木上”的习俗(恶习也),一尝替天行道的快感。枭首就是如此由来。

除此之外,凡是带“枭”字的,通常都不会是什么好词。如“私枭”、“毒枭”、“枭乱”、“枭雄”、“枭将”等等。

“枭雄”和“枭将”,现代人有时误作赞语,然而载于古书里的这两个词,无不是用于敌方将领,而非己方。例如,效力袁绍的陈琳称曹操为枭雄,效力刘邦的张良称楚将黥布为枭将。这样形容,一方面承认对方像猫头鹰一样勇猛,另一方面则在暗示,他再勇猛也不过是一只鸟,而且是一只道德败坏的恶鸟,死有余辜。

如前所述,说猫头鹰会吃掉自己的母亲,属讹传。全世界只有中国人有这种独到的“观察”。更不可思议的是,从《诗经》开始到清朝,三千年来,人云亦云,以讹传讹,甚至堂堂文人(如徐崑),竟亦声称亲眼目睹猫头鹰如何食母,白纸黑字载入自己的文集。睁眼说瞎话,无耻之极。

这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中国人自古以来就缺乏实证精神,无怪乎这片土地长不出科学与民主的芳草。

 


Albrecht Durer, The Little Owl, 1506

2022年9月27日

酒是瓶装的诗篇

  

罗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Robert Louis Stevenson)在纳帕谷说出“酒是瓶装的诗篇”(Wine is bottled poetry,具体指葡萄酒)这样的美言。如果了解他当时的心境,你会同意,这句话比浪漫主义诗人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的名句“建筑是凝固的音乐”,还要浪漫百倍。

1879年,29岁的斯蒂文森带着贫困、疾病和深深的自我怀疑离开故土,开始跋山涉水的艰辛旅程——首先横渡浩瀚的大西洋,然后穿越广阔的美国大陆。目标只有一个,一切为了爱情。

由于身体状况实在太差(这位英国作家自小体弱多病,这种舟车劳顿是招架不住的),斯蒂文森不得不走走停停。所以直到第二年春天,他才抵达目的地,圣弗朗西斯科。然后,又一次卧床不起。不过这一次,芳妮·奥斯本(Fanny Osbourne)在床前给予无微不至的照料,并用特效药令病人霍然而愈。特效药是,芳妮答应了斯蒂文森的求婚。

两人在巴黎相识。芳妮也是一名作家,为美国西部杂志创作短篇小说,比当时默默无闻的斯蒂文森要成功。而斯蒂文森自从弃法(法律专业)从文之后,一直遭遇挫折,一度怀疑自己的写作才能。

两个作家相遇,从文学到爱情,从惺惺相惜到两情相悦,又是一段文坛佳话。只是说到婚姻,考虑到客观现实,芳妮便一再拒绝。什么原因?首先,她有过一次痛苦的、失败的经验,对婚姻有所畏惧;其次,她比斯蒂文森年长10岁,是三个孩子的单身母亲。

斯蒂文森却不顾一切,冒着生命危险找到芳妮,这一次,终于打动了她。18805月,罗伯特和芳妮在圣弗朗西斯科结婚,接着前往纳帕谷度蜜月。

纳帕谷,今日是新世界葡萄酒其中一个最著名也是最优质的产区。不过在十九世纪,产业刚刚起步,种植和酿酒工艺尚在摸索阶段,产品质量肯定叫人不敢恭维。尽管如此,春风得意的斯蒂文森依然说出了“酒是瓶装的诗篇”,我想,在他味蕾之上荡漾的不是葡萄酒,而是爱情的甜蜜。

有了爱情的滋润和妻子的照料,病魔完全被无视,应有的自信也重新建立。斯蒂文森接连写出《金银岛》(1883)、《化身博士》(1886)和《诱拐》(1886)等世界名著,一举奠定其伟大小说家的地位。

除此之外,经过多年寻觅,他和妻子终于1890年找到一处气候宜人、远离尘嚣的疗养胜地——萨摩亚岛,与保罗·高更(Paul Gauguin)的塔希提岛相距不远。

四年后,斯蒂文森在这个太平洋热带小岛上溘然长逝,终年44岁。据说在最后时刻,在看得见残阳断霞的小窗前,他正面带微笑,为妻子打开一瓶瓶装的诗篇……

 


Nicolae Vermont, Autumn Allegory (The Art and The Wine), 1924

2022年9月25日

法国悖论

  

1990年美国人消费白葡萄酒和红葡萄酒的比例是73。然而第二年,情况发生戏剧性变化,红葡萄酒开始盖过白葡萄酒,直到今天,比例维持在46。变盘的因素是,法国悖论。

就在1991年,(当时还没有沦落为“fake news”制造机的)CBS 著名新闻杂志节目《60分钟》深入报道了一个奇怪的现象:与美国人比较,法国人日常饮食中饱和脂肪数值相对偏高,然而他们患心血管疾病的比率却较低,与医学界一致主张的饱和脂肪摄入量与心血管疾病风险成正比的常识相悖。这现象称作“法国悖论”。

说到法国菜,蜗牛、鹅肝、红酒炖鸡、勃艮第牛肉、海鲜浓汤、千层酥、玛德琳蛋糕、第戎芥末酱、卡芒贝尔奶酪……哇,不得了,全是令人馋涎欲滴的尤物,难怪法国人每天花在厨房和餐桌的时间比其他国家的人要多。也就是说,法国人不但摄入过多的饱和脂肪,食量也特别惊人。统计数字说明一切:黄油消耗量,法国人是美国人的四倍多;猪肉,接近三倍;奶酪,1.6倍……按理,应该人人都吃成“三高”死胖子才对。可是,艾曼纽·马克龙并没有变成小熊维尼(否则,他的中学语文美女老师就未必会喜欢他了)。

那么,如何解释法国悖论呢?

节目吊足观众胃口之后公布答案。答案是,红葡萄酒。

节目播出后,美国红葡萄酒的销量激增39%~44%。而更多的研究也陆续证实这个说法。现在,健康专家均建议每天喝一到两杯红葡萄酒,有助降低患心血管疾病的风险。

还有一个问题有待解决,为什么红葡萄酒比其它酒甚至同是葡萄酿造的白葡萄酒和白兰地更有效?可能是因为红葡萄酒含有更多的单宁酸,即酒中涩味的来源。这样的话,俗语“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可以改为“吃得酒中苦,方为健康人”了。

 


Patrick Caulfield, Wine Glasses, 1969

2022年9月23日

破却千家作一池

  

贾岛在兴化寺有所感愤,作了一首七言绝句:

 

破却千家作一池,

不栽桃李种蔷薇。

蔷薇花落秋风起,

荆棘满亭君自知。

 

这首诗叫《题兴化寺园亭》。诗人简直是要将充塞胸膛的激愤透过尖锐的笔锋,凿穿兴化寺墙壁。人们一时半刻很难相信它真的出自贾岛之手。所谓“郊寒岛瘦”(郊指孟郊,岛指贾岛),正如东坡居士所点评的那样,贾岛的诗往往给人清癯的印象。而清癯,是因为诗中的禅意,例如“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远山钟动后,曙色渐分明”……吟咏这些诗句,宛如啜饮深山老林的泉水。

贾岛曾经是僧人,法号无本,后来还俗,成家立室,应试谋事。然而禅杖敲击山路的声音,依旧响彻他的诗作,除了偶一发生的冲动。或者我们可以在他早年的一首《剑客》中找到与兴化寺相连的线索。

 

十年磨一剑,

霜刃未曾试。

今日把示君,

谁有不平事?

 

在兴化寺,贾岛的这把剑又一次闪烁锋芒。请问,谁有不平事?

孟启的《本事诗》记载:“岛《题兴化寺园亭》以刺裴度。”原来,这首诗的讽刺对象是裴度。贾岛剑指他的两大罪状:

第一,破却千家作一池(为了修建这个池,横征暴敛,令多少人倾家荡产);

第二,不栽桃李种蔷薇(桃李至少可以惠及路人、后人,蔷薇算什么?一点用处都没有)。

最后诗人发出警告:荆棘满亭君自知。

真是极尽讽刺之能事。

讽刺的是,历史对裴度的评价极为正面,他的风度、他的德行皆为时人及后人所推重。“破却千家”?恐怕并非事实。裴度修建兴化寺园亭,耗资多少,史料缺略。毋庸置疑的是,这项工程得到民众的支持,尤其是广大信众的支持。出过家的贾岛,应该很清楚那段时期的佛教狂热。究竟是什么原因令贾岛无视事实去攻击裴度呢?是立场,产生了偏见。

贾岛下山之后,一心考取功名,以晋职朝廷一展身手,遂到长安入韩愈门下。

相传贾岛是通过“推敲事件”结识大人物韩愈的。话说当时他在“僧推月下门”和“僧敲月下门”两句之间犹豫不决,误闯韩愈的仪仗。韩愈问明因由后,不但没有惩罚贾岛,反而一起讨论,最终得出“敲”比“推”更好的结论。

韩愈自然也希望贾岛可以金榜题名,以增强自己在朝廷的势力。遗憾的是,贾岛除了挣得“举场十恶”之恶名外,一无所获。屡试不第的原因,他们认为是裴度暗中作梗。

裴度是韩愈在朝廷的竞争对手,不但政治上针锋相对,宗教上也是水火不容。裴度笃信佛教,韩愈则崇拜太上老君。叫韩愈愤愤不平的是,唐宪宗李纯居然沉迷佛学,宠幸的天平自然向裴度一端倾斜了。

韩愈遂上《谏迎佛骨表》,以为可以力挽狂澜,结果是自掘坟墓。唉,他居然敢说历史上信佛的皇帝都短命……在生死关头,裴度向震怒中的唐宪宗求情,成功争取斩首改为贬谪潮州。没有因为政敌蒙难而幸灾乐祸,更没有落井下石,裴度表现出高尚的品格,你说他会用卑鄙的黑手对付区区一个贾岛吗?

俱往矣。贾岛在兴化寺题诗的时候,韩愈已经去世,裴度也是年届七十的老人,早已远离政治。贾岛又何必记恨呢?或者,令他愤怒的,不是园亭的奢华,而是压抑在心底的一些不太愉快的记忆被眼前景色无端勾起。那碧绿的池水仿佛映现一个弃佛的俗人,那鲜艳的蔷薇仿佛反衬一个失意的文人。于是,恼羞成怒,愤然“亮剑”。

“破却千家作一池”,尽管是诽谤之词,却成为千古名句,因为它是如此掷地有声。没错,它不适用于裴度,却适用于历代数之不尽的贪官污吏,直至今日。

 


趙之謙,《芍藥》

2022年9月22日

重返沈园

  

正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绍兴沈园之所以驰名古今,并非园林建筑有何特别之处,而是当中发生的一段情,和几阕诗词。

话说,陆游二十岁成婚,妻子唐琬才貌兼备,两人感情甚笃,终日饮酒对诗,好不快乐。然而陆游老母却异常憎恶这个媳妇,非要逼迫儿子休妻不可。至于憎恶的缘由,后人各种推测均有粉饰之嫌。其实,中国自古以来婆媳和谐的基础只有两个字,那就是子嗣。媳未能生育,婆又怎会有好脸色?以孝为先的陆游只得屈从,另娶王氏。唐琬亦改嫁赵士程。

此去经年。1155年春,已过而立之年的陆游在沈园偶遇正在赏花的唐琬赵士程夫妇,场面可能有些尴尬。出于礼仪,唐琬将一杯酒敬上。四手相触,四目交投,热泪在心里奔流。陆游一饮而尽,背身离去,在一处墙壁之前,长歌当哭,写下著名的《钗头凤》: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字里行间充溢悲愤之情,恐怕是文字难以尽诉的。三个“错”字,流露悔恨之意。当初实在不该屈从“东风恶”,如今各自再婚,为时晚矣。同样悲愤的我们,也只能“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了。

唐琬看到前夫的笔迹后,也在旁边和了一首变格的词: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黃昏花易落。

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尝似秋千索。

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裝欢,瞒瞒瞒!

 

没有悲愤,只有悲痛。痛,是痛彻心腑的痛,是肝肠寸断的痛。不到一年,唐琬便香消玉殒。现实版的《孔雀东南飞》就此落幕。

与焦仲卿不同的是,陆游活到八十四岁高龄才死于床榻。我们不由得想到拜伦勋爵在《唐璜》中的名句:“对男人来说,爱情只是生活的一部分;而对女人,则是整个生命。”

 

光阴似箭。“愁鬓点新霜”。1199年,也就是《钗头凤》相遇之后四十四年,“身老沧州”的陆游重返沈园。此刻,他已是七十五岁的白发老翁。睹物兴悲,对景伤情,他再度挥毫,写下《沈园二首》。

其一: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其二: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沈园非复旧池台”,时过境迁,沧海桑田。旧地似是而非,春色也黯然无光。四十四年,半生年华,恍如隔世。当年两人留下的墨迹,恐怕不复存在了(否则,诗句不可能将其忽略)。桑榆暮景之中,偏偏是一池春水,映照熟悉的感喟。

“惊鸿”二字令人悸动,仿佛确确实实看见一个倩影如同飞鸟一般掠过。然而寻寻觅觅,不见芳踪,只有无力吐絮的柳树以虚弱的姿态作出回应。与此同时,一个同柳树一样老迈的诗人,伫立伤心桥上,再也无法抑制伤心的眼泪,一滴一滴,无声地落下。

惊鸿已逝,哀思未老,也许,就只有那一抹斜阳,那一声画角,慰藉着沈园的落寞。

唉,“问世间,情为何物?”此情此景,不忍再“怒其不争”,唯有元好问的疑问,响彻万古长空。

 


照片来源:Rikuryo web

2022年9月20日

尼采没有哭泣

  

因为人生的最后十年在疯人院度过,弗里德里希·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便成为疯狂哲学家的代名词,甚至有人以此否定他的学说。呜呼,病魔最多是摧毁一个人的身体,那些人却要摧毁一个人的思想、人格和成就,实在比病魔还要卑鄙和邪恶。如同文森特·梵高的画和弗里德里希·荷尔德林的诗,尼采的哲学大厦在完全理智的状态下建造,这是毋庸置疑的。

一百多年来,将尼采作为病例进行分析的论文数之不尽。心理学家欧文·亚隆(Irvin D. Yalom)倒是另辟蹊径,写成一部小说《当尼采哭泣》(When Nietzsche Wept)。小说在1992年出版,旋即登上畅销书排行榜,其后又被拍成电影。一言以蔽之,他取得商业上的成功。

小说里很多人物在历史上也是确有其人。比如另一个主人公、心理医生约瑟夫·布罗伊尔(Josef Breuer)是精神分析学的先驱、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的导师。弗洛伊德也不时登场,是比较重要的男配角。而实际上,尼采与布罗伊尔的人生轨迹并无任何交点。

可以说,布罗伊尔对尼采的剖析过程和结论,正是作者本人的研究成果,也是小说的主旨所在。为什么以小说的体裁出现,而不是学术论文?鄙人无意猜度作者的动机,只能说这一招十分高明。它既避免不必要的学派之争,又可增加读者的数量(同时增加自己的收入)。

不过,正如鄙人之前所主张的那样,从历史取材必须十分小心,不应该改变历史人物的本质。狂妄的尼采也许有脆弱的时候,也许会在夜阑人静的时候放声大哭。可是,重申一遍,他在进入疯人院之前是百分之百的正常人,除非在其时其地对他本人进行科学诊检,否则没有人有资格断定他有精神和心理问题。更何况很多分析都是穿凿的。

不管读者如何多,不管书评如何好,说实话,这本书我读得很不耐烦。

 



2022年9月19日

塔西佗陷阱

  

与“修昔底德陷阱”(Thucydides Trap)不同,“塔西佗陷阱”(Tacitus Trap)并非出自西方名牌大学的政治学术语,而是地地道道的中国山寨产品。制造商是一名过去二十多年来不断被指控剽窃的教授。本来如同所有山寨产品一样,它无法出口,只能内销,最多上“taobao”首页风光那么一会儿,不料喜获高层背书,从此青云直上。

所谓“塔西佗陷阱”,制造商拾得古罗马历史学家塔西佗在《历史》里的一句话:

“一旦统治者变得不受欢迎,他的所有行为,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都会引起人们对他的厌恶。”

这句话所评述的对象是加尔巴(Galba)。加尔巴以众望所归的姿态接替暴君尼禄(Nero)成为罗马皇帝,然后,好像被冲昏了头脑,竟然走出一连串臭棋,包括征收重税和对前朝过于严苛的清算。到醒悟的时候,大势已去,他最终被愤怒的民众杀死。

其实,一个不受欢迎的人,不管皇帝、教授还是厨师,他的行为自然是惹人讨厌的。塔西佗不过是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罢了,因此这句话在西方学者眼中算不上金句。另一句就不同了。塔西佗对加尔巴最精警的评语,是“Capax imperii nisi imperasset”,大意是:假如没有成为皇帝,他会是好皇帝。

加尔巴的品格和声望无疑都符合好皇帝的标准,可惜事与愿违,期望值与实际成绩有巨大落差。这才是这段历史最应该吸取的教训,而不是什么“塔西佗陷阱”。

有鉴于此,我们应该建立一个容许尽快纠错的制度,让那些严重不符合人民期望的加尔巴们体面地下台,哪怕他是人们推举上台的。

 



2022年9月16日

邪恶王后

  

《白雪公主》里的邪恶王后想方设法杀死白雪公主,其原因,无疑是嫉妒。

嫉妒是怎样形成的呢?原作并没有具体交待,也没有多少读者提出疑问。大概是因为答案显而易见——邪恶王后拥有一个非常敏感的身份,继母。古代的童话、传说和民间故事,无论东方还是西方,继母这个角色都不是由好人扮演,她们必定会虐待前任留下的子女。

不过,要向今日生活在文明社会的西方小孩解释古人的继母观,恐怕不容易。有鉴于此,美国作家赛琳娜·瓦伦蒂诺(Serena Valentino)本着现代人的良心和好奇心,试图为这个童话设计一个合情合理的前篇。

小说《最美丽的人:邪恶王后的故事》(The Fairest of All: A Tale of the Wicked Queen;迪士尼出版社,2009)告诉我们,邪恶王后原本是一个美好得像天使一样的女子、王后和继母,美丽、优雅、高贵、慷慨、善良……简直集所有优点于一身。最重要的是,她很喜爱白雪公主,而白雪公主也很喜欢她。

突然,国王战死沙场,情况便发生崩塌式变化。王后从此活在深深的哀怨中,哀怜自己、怨恨世界,只能从魔镜那不折不扣的赞美中得到一丝慰藉。但是当白雪公主长大成人,连这最后一丝安慰都被无情地剥夺。于是,书接《格林童话》,她开始作恶。

尽管说服力不见得强,但是读过这本小说后,我相信很多读者会感到满意,尤其是那些将邪恶理想化和将理想邪恶化的21世纪左翼“人士”。

然而鄙人依然觉得,任何为嫉妒寻找正当理由以及任何将人性阴暗面合理化的行为,都属于画蛇添足。威廉·莎士比亚又何曾讲述过伊阿古(《奥瑟罗》的“反派”人物)的动机?虽然惹人讨厌,却无可否认,舞台上的伊阿古有一种奇特的气场、有一种说不出的力量,引起观众内在共振。因为伊阿古正是嫉妒的化身。而嫉妒无处不在,潜伏在每一个人的体内。心知肚明,不必言表。

 



2022年9月15日

走钢丝的人

  

1974年菲利普·帕蒂(Philippe Petit)在纽约世贸中心双子塔之间表演高空走钢丝,震惊全球。

离地面足足400米,没有任何安全措施,此举无疑是玩命。因为,就算平衡力再好、技术再精湛,你也无法预知大自然。譬如一阵突如其来的怪风,或者,一只对人类胳膊发生兴趣的怪鸟……

说实话,我绝不欣赏这种行为,甚至有些蔑视。这种人,不过是贪图名利的赌徒,加训练有素的狗。直到我读了帕蒂所写的《创造力:完美犯罪》(Creativity: The Perfect CrimeRiverhead Books2014),才有些改观。

所谓犯罪,是指帕蒂的冒险行动未获得当局许可,事后他也要承担如社区服务令等法律责任。除了世贸中心,帕蒂还走过巴黎圣母院、悉尼海港大桥、埃菲尔铁塔等等。书中披露犯罪细节,此外,他还把自小以来那些色彩缤纷的想象泡沫公诸于众。从中我们可以感受到,在作者的内心深处有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他称之为创造力。

当然,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及其学派则会把帕蒂的创造力归入性欲或力比多的范围。虽然我们不认同伟大的艺术作品与床笫之欢有同一根源,但是,在一定程度上,会勉强同意创造力也是一种无法抑制的近乎本能的冲动。我想帕蒂也是这样,只是他通过一种令人心惊肉跳的方式释放冲动。

如今帕蒂已年过70,十多年前就开始过安乐的退休生活。他十分幸运。与之相对,历史上不少走钢丝的人在冒险中失足陨落,例如跌落尼亚加拉大瀑布的斯蒂芬·皮尔(Stephen Peer),他是19世纪最著名的冒险家之一。

如果是为了释放创造力,而不是为了追逐名利,那么从高空掉落,就如同死在战场上的士兵,应该是一种光荣吧。

 



2022年9月14日

卡拉OK战士

  

九十年代中期香港无线电视翡翠台播放过一套配音日本动画剧集,叫《卡拉OK战士》。

原名《卡拉OK战士麦克次郎》(カラオケ戦士マイク次郎),漫画在199312月开始连载(漫画周刊《DX BOMBOM》),20集动画在19944月播出(NHK BS2)。无疑是卡拉OK黄金的又一产物。

发明者井上大佑在1971年向市场推出第一台卡拉OK机。令人敬佩的是,他十分慷慨与众人同乐,并没有为这个影响力巨大的发明申请专利。于是,各种机型像雨后春笋一样出现,而我们在高歌一曲时亦不必考虑额外费用。作为补偿,他得到2004年的搞笑诺贝尔和平奖。是不是说,如果人人都沉迷唱K的话,就不会爆发战争?

随着影音技术的进步,卡拉OK在九十年代迎来黄金期,《卡拉OK战士》应运而生。它的作者是著名的歌影视企划人秋元康,目的正是推广卡拉OK

主角是一个叫铃木次郎的学生,一个无论名字、外表、气质还是歌唱技巧都极度平庸的人,一拿起麦克风便变成长相英俊的超一流歌手,麦克风次郎。这是一种非常高明的暗示:每个人都有可能通过卡拉OK发掘自身的歌唱天分。同时又是现实的反映:一个人脱去白天的工装和疲惫,尽情投入到音乐中,是一种非常有效的减压和娱乐方法。

动画中,麦克风次郎演唱了不少经典金曲,其中一集(第7集)是向心仪的女生先后演唱尾崎丰的《I Love You》和谷村新司的《昴》,令我很感动,同时对爱情和人生充满期待。

五音不全的社会学家常常批评卡拉OK是一种庸俗的、肤浅的文化。他们应该批判的是中国式卡拉OK。当夜总会变成 KTV,当“小姐”变成伴唱歌手,当点播服务员变成“公主”,那才是逾越了(或用该国李总的用词:突破)庸俗和肤浅的底线呢。

 



2022年9月12日

品味中国女人

  

鲁迅在一篇叫《未来的光荣》的杂文(收录在《花边文学》),提到一位法国作家。

 

德哥派拉不谈政治,本以为可以跳在是非圈外的了,不料因为恭维了食与色,又挣得“外国文氓”的恶谥,让我们的论客,在这里议论纷纷。他大约就要做小说去了。

 

莫里斯·德哥派拉(Maurice Dekobra),现在无论在法国还是中国,这个名字恐怕是没有多少人知道的了。然而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也就是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和三十年代,德哥派拉的声望就好比今日的斯蒂芬·金和詹姆斯·帕特森,他的作品被译成77国语言之多,是世界级畅销作家。

193311月,德哥派拉访问中国,为他的下一部小说《孔子的套头衫》取材。当时在中国是一件大事。

然而据说这个德哥派拉却“不识抬举”,一到中国便大谈食与色,引起轩然大波。平心而论,一个法国男人谈论美食和美女,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况且,他对中国女人的评头品足,都是出自欣赏的目光,我看不出任何淫亵和歧视。

比如,说到心目中最理想的中国美女,他直言,最好拥有杏仁形斜眼、鹰嘴形鼻子、老虎嘴形小嘴、汤匙形下颌,脸蛋则是在橄榄形与鸡蛋形两者之间,至于身高,五尺二寸左右(约157.5厘米)是最适宜的……这套标准不管是否合情合理,一连串生动而且可爱的比喻,足以令人粲然一笑。

最得罪中国女人的地方,可能是德哥派拉还把她们比喻为黑豹。据说在场一名记者很没趣地提问:中国人也将女人比喻为母老虎,跟您的黑豹是不是同一性质?不,黑豹者,凶猛中带性感,肯定不是母老虎。

而最得罪中国男人的地方,是在论及男女关系时,德哥派拉又用小提琴比喻中国女人。一件能够产生美妙乐声的乐器,如果不会弹奏的话,不过是一件碍事的物件。德哥派拉批评中国男人不懂得欣赏中国女人,也配不上中国女人。要知道,绝大多数中国文化人都是男人,他们怎能容忍这样被公然羞辱?故而赠其“外国文氓”的恶谥。

当然了,在今日猛烈发作的左翼疯癫中,德哥派拉的此番言论不但“冒犯”了女性,还带有对亚裔人的赤裸裸的“种族偏见”,难免要戴上“政治不正确”的高帽游街。为了明哲保身,本人严正声明:上述言论不代表本人立场,本人不负文责。

 


民国广告

2022年9月10日

悯农

  

中唐诗人李绅所作的五言古绝《悯农》,在中国可谓家喻户晓,只要识字的都会背诵。

 

锄禾日当午,

汗滴禾下土。

谁知盘中餐,

粒粒皆辛苦。

 

有趣的是,很多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李绅的《悯农》其实共有两首,另一首……呃,知道的人似乎并不多。

 

春种一粒粟,

秋收万颗子。

四海无闲田,

农夫犹饿死。

 

同是《悯农》,写于同一时期,为何被人们如此迥然地差别对待?让我们探讨探讨。

这两首诗,语言都十分通俗,无需译文。所道之理,第一首也是相当浅显,并且实用,很多长辈都热衷在餐桌上向晚辈炫耀一番,既可攻占道德高地,又可掩饰自己的委琐——正如今日环保是吝啬的最佳借口一样。只是第二首,就不是字面上那么简单了。

首先,“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第一、二句写出丰收的景象。接着是“四海无闲田”,没有闲置的农田,暗示全国大丰收,真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忽然之间,情况生变,好比不断上升的气球突然爆炸,彩色的画面瞬间变成黑白——“农夫犹饿死”。人们不禁要问:既然大丰收,农夫又怎么会饿死呢?诗人在此煞笔,将疑惑留给读者。其实,只要对历史、对社会有一点点了解,答案是呼之欲出的了。只可惜,人们都害怕去面对真相,这或者就是这首诗不太受欢迎的原因吧。答案,正是孔丘所叹的“苛政猛于虎”。

白居易也有诗句:“虐人害物即豺狼,何必钩爪锯牙食人肉”!说的是那些外形像猪像棕熊、心肠如虎如豺狼的贪官污吏,也就是“农夫犹饿死”的元凶。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李绅后来竟然成为自己最犀利的讽刺者。

李绅这两首诗作于青年时代,他在抒发悯农的感情之中,包含对政治的不满,并且不算十分隐晦地表达了要改变现状的抱负。可是,他当了朝廷大官(官至宰相)之后,便把墨迹和初心都抛到九霄云外,过起“朱门酒肉臭”的糜烂生活,夜夜笙歌,击钟鼎食,不知浪费了多少盘中餐。

没关系,我们还是感激李绅曾经为被压迫的农民发过声,以及很有见地地揭露一个丑恶的社会现象。同时,他也用有力的证据证明李氏唐朝是中国历史上最宽容的朝代。试想想,在“新时代”中国,胆敢指责“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的人,会有什么下场?


 


石涛, 菜园苦瓜图

2022年9月9日

更无一个是男儿

 

北宋乾德三年(即公元965年)正月,野心勃勃的宋太祖赵匡胤派兵攻入蜀地,将成都团团围住。纵使拥有十四万将士和一座坚固的城池,毫无战意的后主孟昶还是选择投降。建立31年的短命王朝后蜀,就此宣告灭亡。

后蜀后主跟南唐后主李煜一样,虽然治国无方,却在才艺上出类拔萃。李煜精于词,孟昶擅长曲。而郎才自然配女貌,李煜有小周后,孟昶则有花蕊夫人。

花蕊夫人即徐惠妃。她酷爱芙蓉和牡丹,将王城成都打扮成花城,臣民便以“花蕊夫人”之美称相赠。

身在后宫的花蕊夫人知道投降的消息后,哭笑不得,当即写下一首七言绝句:

 

君王城上竖降旗,

妾在深宫那得知。

十四万人齐解甲,

更无一个是男儿。

 

在敌人大军压境之际,花蕊夫人一定会想到项羽和虞姬,也一定做好像虞姬一样赴死的准备。万万没想到,夫君跟西楚霸王的差距不止十万八千里。还有十四万将士,不战而降,任由妻孥和财物被掠夺,你们还算男子汉大丈夫吗?

“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真是极尽讽刺之能事。

在男尊女卑的中国(包括古代和现代),羞辱一个男人的最佳办法莫过于骂他为女流了。连大名鼎鼎的诸葛亮都深谙此道。据《晋书》所载,诸葛亮送给司马懿“巾帼妇人之饰”,以讥讽他不敢出阵迎战。可是这一招失效了。被羞辱的司马懿,不但不生气,反而将巾帼妇人之饰穿戴上身。后来李宗吾拍案叫绝,将司马懿奉为厚黑学的偶像。

当然,与诸葛亮不同,花蕊夫人的羞辱最多是娇嗔。

孟昶无法适应臣僚生活,不久后便在汴京去世。赵匡胤将花蕊夫人纳为妃,宠爱有加。但是花蕊夫人的内心依然装着窝囊废孟昶,还把他画成送子之神的模样,挂于内室。赵匡胤只是嘟哝几句,便叹息而去。他似乎明白,即便在军事上轻易而举地战胜对手,在才情上却一败涂地。

再次提醒,“更无一个是男儿”是花蕊夫人娇嗔,如果你不是娇弱的女子,最好不要随便引用,否则贻笑大方。

 



王渊,《桃竹锦鸡图》

2022年9月7日

黑雾事件

  

无可否认,“黑雾事件”是狮子身上一道尚未消失的疤痕。

所谓“黑雾事件”,原为政治用语,用以比喻腐败丑闻。政府官员受贿后给予利益输送,而职业棒球选手受贿,则是打假球,让赌博集团从中非法牟利。

196910月,《读卖新闻》和《报知新闻》共同揭露西铁狮子的投手永易将之收受某暴力团伙的贿赂,故意输球。球员一开始矢口否认,但是在陆续出示的证据面前无法抵赖,最终向警方认罪,并供出所有参与假球的球员。包括永易在内,西铁狮子一共有六名球员涉事。

司法部门宽大处理,假球球员免除牢狱之灾。然而日本棒球机构不放过他们,给予永易等人最严厉的处罚——终身禁赛。

制裁还远远不止于此。日本社会对欺诈行为向来严苛,球队亦受到惩罚。球迷拒绝入场观看比赛,以致收入大减,西铁不得不卖盘。太平洋俱乐部和皇冠打火机先后接手,也无法改善球队形象,直到1979年西武入主。

球迷的行动完全可以理解。正如英文谚语(相传是斯蒂芬·金说的)“fool me once, shame on you; fool me twice, shame on me”(被愚弄一次,是你的耻辱;被愚弄两次,是我的耻辱),谁愿意再被愚弄?

黑雾事件的主角永易将之同样受到社会的制裁,漫长的余生不得不隐姓埋名,跑到寒冷的北海道经营一个小酒馆(他是大阪人),在冰天雪地中啜饮悔恨。他在2003年病死(终年61岁),两年后才有媒体报道。

 


图片来源:トラベルjp

2022年9月6日

西武狮子

  

懒洋洋的黄昏,坐在电视机前观看日本职业棒球赛转播是一件乐事,尤其是身边有一只同样喜欢懒洋洋的猫咪。

棒球是我最喜爱的体育运动,而琦玉西武狮子是我最喜爱的球队。

西武狮子的前身是在1950年创立的西铁快艇(西铁是西日本铁道的略称),主场设在福冈。1951年,西铁快艇兼并西日本海盗,更名为西铁狮子。从海上的快艇和海盗变成陆上的狮子,这个转变来得有点突兀,我查找不到当中的逻辑关系。不管怎样,兼并和更名后球队实力大增,球迷也大增。

可惜好景不长。1969年,“黑雾事件”(假球事件,牵涉狮子6名球员)令狮子声名狼藉。西铁匆忙抛弃这件负资产。而先后接手的太平洋俱乐部和皇冠打火机亦回天乏术。直到1979年西武集团入主,狮子才起死回生。

其时西武集团总裁堤义明是个野心勃勃的商人,野心令他在19871994年成为世界首富,野心又叫他在2005年因财务造假而锒铛入狱。那是题外话。堤义明对狮子的贡献非常大。首先,他将主场迁移至琦玉县所泽市(这个地方是宫崎骏动画《龙猫》的舞台),并在此兴建一座非常优质的圆顶球场。然后,为了重建球队形象,他邀请动漫大师手冢治虫设计吉祥物。手冢让名作《森林大帝》的主角、成年的白狮利奥穿上棒球服,相当醒目。

这个吉祥物果然吉祥,狮子爬出低谷,攀上王者宝座。迄今为止,西武狮子18次夺得联盟冠军,加上西铁时代的5次,一共23次。日本大赛优胜也一共有13回。算是相当不俗的成绩了。

在知道手冢治虫设计吉祥物和自己的星座是狮子座之前,我就已经是西武狮子的球迷。小时候,弟弟买过一盒日本进口软糖,内里附送一张棒球明星闪卡。他只对食物感兴趣,闪卡给我。卡上正是当时西武狮子的捕手伊东勤击球的英姿。我着迷了,从此爱上棒球和西武狮子。

其实,归根结底还是我爱猫。爱猫,从而爱猫及狮,及爱包括狮子在内的所有猫科动物,及属于狮子座的自己。

 



2022年9月5日

Grow Old with Me

  

美国出版商西蒙与舒斯特在2016年出版了一部很特别的诗集,名叫Poems that Make Grown Women Cry(让成年女子流泪的诗歌)。

哪一首诗歌最令你感动,让你落泪?一百位知名女士在书中交出了自己的答案。而小野洋子(Yoko Ono)的答案,是约翰·列侬(John Lennon)的歌曲,Grow Old with Me(与我偕老)。

与其他人相比,洋子的说明简洁得多,只有两句:这首诗是我丈夫约翰·列侬的最后一首歌。他用一抹金黄的落日写下,而我透过无尽的眼泪读出。

这首歌部分灵感来自罗伯特·勃朗宁(Robert Browning)的诗歌《拉比埃兹拉》(Rabbi Ben Ezra),开头两句正是“Grow old along with me! The best is yet to be”。

罗伯特和伊丽莎白,从惺惺相惜到如胶似漆,这对诗人伉俪展示了艺术和爱情如何完美结合,以及如何在恶劣的现实环境开出美丽的花朵。若说这是伟大的奇迹,一点都不夸张,因为纵观历史,绝大多数艺术家的艺术生涯和爱情生活都十分坎坷。

约翰是歌手,洋子是艺术家,他们与勃朗宁夫妇确实有不少相似的地方。而且,他们都喜欢勃朗宁夫妇的作品,他们都羡慕勃朗宁夫妇的生活。

“与我一起变老吧,迎接最好的时光。到了那一刻,我们会合而为一。”

年少时很不认同《诗经》的那一句“执子之手,与之偕老”,我曾经属于“It's better to burn out than to fade away”派。后来才理解,为什么列侬抨击“burn out”和那首歌〔My My, Hey Hey (Out of the Blue)〕。只要心中有爱,只要心中的爱不会随时日褪色,那就不怕衰老,不怕“fade away”。

然而,让我们流泪的是,他们不能创造另一个奇迹。在写下这首歌之后没多久,列侬就被谋杀,剩下一人,抱着记忆独自变老。

 

 

Grow old along with me

The best is yet to be

When our time has come

We will be as one

God bless our love

God bless our love

 

Grow old along with me

Two branches of one tree

Face the setting Sun

When the day is done

God bless our love

God bless our love

 

Spending our lives together

Man and wife together

World without end

World without end

 

Grow old along with me

Whatever fate decrees

We will see it through

For our love is true

God bless our love

John Lennon: Grow Old with Me

2022年9月4日

世上最伟大的爱

  

乔治·本森(George Benson)的 The Greatest Love of All 1977年电影 The Greatest 的主题歌。这是一部关于穆罕默德·阿里(Muhammad Ali)的传记电影。尽管穆斯林拳王还有作曲人迈克尔·马瑟(Michael Masser)都称赞歌词切题,然而事实是,歌词与电影没有多大关系(正是因为没有多大关系,歌曲才比电影伟大得多)。由始至终,作词人琳达·克莉德(Linda Creed)都在表述自己的感想。

1975年,26岁的克莉德诊断出乳腺癌。当时相对落后的医疗技术是不会有今天的治愈率的,治疗过程的不良反应也比今天的大得多。不过,她继续投入工作,没有屈服于病痛的折磨和死亡的威吓。她是如此的热爱音乐,从1970年开始为知名歌手和乐队提供歌曲。

 

I believe the children are our future

Teach them well and let them lead the way

 

歌曲从小孩开始。克莉德以此提示听众,歌词与别人无关。作词人有两个年幼的女儿。她们天真、活泼、快乐,与自己的虚弱形成鲜明对比。她一定是感慨万端。谁不想陪伴子女成长?看到她们背起书包走进校园?参加她们的毕业礼?在婚礼上相拥而哭?强烈的母爱成了强烈的遗憾。然而她的思绪没有在小孩身上停留过久。她明白,教育子女是父母的责任,而教育子女的最好方法是以身作则。

 

I decided long ago never to walk in anyone's shadows

If I fail, if I succeed

At least I'll live as I believe

No matter what they take from me

They can't take away my dignity

 

这一段令人震撼。克莉德十分骄傲地告诉我们,她从来没有盲目崇拜所谓的偶像,没有活在他人的影子里。无论成败,至少活出自己的信念。这份尊严,任何人都无法夺走。

那么,她是如何做到的?

 

Learning to love yourself

It is the greatest love of all

 

只有自爱。自爱,是世上最伟大的爱。

说到世上最伟大的爱,不少人以为是母爱,理由是母爱总是(或者,有时候是)无条件的付出。不,无条件不能成为理由,因为无条件正是爱的基本条件。更何况,在真正的爱之中,根本不存在“条件”和“付出”这样功利性的词语。

有如阐释埃里希·弗洛姆的《爱的艺术》,克莉德也指出,自爱才是世上最伟大的爱。自爱是所有爱的基础,爱自己,才能够真正地爱别人、爱世界。

与癌症搏斗了11年之后,克莉德于1986年去世,终年37岁。在短暂如流星的一生中,除了这首精彩的作品外,她还写出 Stop, Look, Listen (To Your Heart)You Are EverythingYou Make Me Feel Brand New 等等。她的女儿一定以她为荣,一定像她一样懂得爱自己。

而在遥远的时空,一个身体有点缺陷的少年被惠特妮·休斯顿(Whitney Houston)的翻唱版打动。他开始学着爱自己,最终实现自我。

现在,时间走到20世纪20年代。克莉德、休斯顿、马瑟和阿里都已经不在人世。当年被这首歌打动的少年现在依然感动,只是增添了一丝欣慰,和一份感激,宛如初秋的寂静中,有一片落叶飘过。

 

George Benson - The Greatest Love of All

Whitney Houston - Greatest Love of 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