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9月22日

重返沈园

  

正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绍兴沈园之所以驰名古今,并非园林建筑有何特别之处,而是当中发生的一段情,和几阕诗词。

话说,陆游二十岁成婚,妻子唐琬才貌兼备,两人感情甚笃,终日饮酒对诗,好不快乐。然而陆游老母却异常憎恶这个媳妇,非要逼迫儿子休妻不可。至于憎恶的缘由,后人各种推测均有粉饰之嫌。其实,中国自古以来婆媳和谐的基础只有两个字,那就是子嗣。媳未能生育,婆又怎会有好脸色?以孝为先的陆游只得屈从,另娶王氏。唐琬亦改嫁赵士程。

此去经年。1155年春,已过而立之年的陆游在沈园偶遇正在赏花的唐琬赵士程夫妇,场面可能有些尴尬。出于礼仪,唐琬将一杯酒敬上。四手相触,四目交投,热泪在心里奔流。陆游一饮而尽,背身离去,在一处墙壁之前,长歌当哭,写下著名的《钗头凤》: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字里行间充溢悲愤之情,恐怕是文字难以尽诉的。三个“错”字,流露悔恨之意。当初实在不该屈从“东风恶”,如今各自再婚,为时晚矣。同样悲愤的我们,也只能“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了。

唐琬看到前夫的笔迹后,也在旁边和了一首变格的词: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黃昏花易落。

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尝似秋千索。

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裝欢,瞒瞒瞒!

 

没有悲愤,只有悲痛。痛,是痛彻心腑的痛,是肝肠寸断的痛。不到一年,唐琬便香消玉殒。现实版的《孔雀东南飞》就此落幕。

与焦仲卿不同的是,陆游活到八十四岁高龄才死于床榻。我们不由得想到拜伦勋爵在《唐璜》中的名句:“对男人来说,爱情只是生活的一部分;而对女人,则是整个生命。”

 

光阴似箭。“愁鬓点新霜”。1199年,也就是《钗头凤》相遇之后四十四年,“身老沧州”的陆游重返沈园。此刻,他已是七十五岁的白发老翁。睹物兴悲,对景伤情,他再度挥毫,写下《沈园二首》。

其一: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其二: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沈园非复旧池台”,时过境迁,沧海桑田。旧地似是而非,春色也黯然无光。四十四年,半生年华,恍如隔世。当年两人留下的墨迹,恐怕不复存在了(否则,诗句不可能将其忽略)。桑榆暮景之中,偏偏是一池春水,映照熟悉的感喟。

“惊鸿”二字令人悸动,仿佛确确实实看见一个倩影如同飞鸟一般掠过。然而寻寻觅觅,不见芳踪,只有无力吐絮的柳树以虚弱的姿态作出回应。与此同时,一个同柳树一样老迈的诗人,伫立伤心桥上,再也无法抑制伤心的眼泪,一滴一滴,无声地落下。

惊鸿已逝,哀思未老,也许,就只有那一抹斜阳,那一声画角,慰藉着沈园的落寞。

唉,“问世间,情为何物?”此情此景,不忍再“怒其不争”,唯有元好问的疑问,响彻万古长空。

 


照片来源:Rikuryo we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