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月2日

学会怎样去死

  

米歇尔·德·蒙田(Michel de Montaigne)在《随笔集》里写道:“学哲学,是要学会怎样去死。”

在人类二千六百年的哲学史之中,在灿若繁星的哲学家之中,在不计其数的哲学著作之中,我实在找不到比这更伤感的句子了。

萨尔瓦多·达利(Salvador Dalí)似乎也有同样的感受。1946年,他应美国一家出版社之邀,为蒙田《随笔集》英译本绘画插图。我们不知道达利之前有没有翻阅过蒙田的著作,又或者,达利以此为契机重读一遍也说不定。总之,时年42岁的艺术家产生强烈的震撼,特别是对“学哲学,是要学会怎样去死”这句格言。以此为标题的插图,就有四幅之多。

其中一幅插图,蒙田举起一个髑髅,凝神端详。这,令人不由得想到哈姆莱特。

在威廉·莎士比亚(William Shakespeare)的悲剧《哈姆莱特》的第五场第一幕,墓园里的丹麦王子也是这样端详一个髑髅的。

“霍拉旭,你能告诉我一件事情吗?”

“什么事情,殿下?”

“你想,亚历山大在地下也是这个模样吗?”

“也是这样。”

“也会这样发臭吗?”

“也会发臭。”

啊,即使伟大如亚历山大大帝,死后也要埋入低贱的泥土里,逐渐变成丑陋的、发臭的骷髅。在这里,莎士比亚透露了内心深处的一点无神论思想。而处于同一时代的、比莎士比亚年长的蒙田,也许也是一个无神论者(当然,更多时候他是个怀疑论者)。蒙田曾经写道:“人简直精神错乱。他造不出一条小虫,却造出成打的神。”达利的插图将两人联系在一起,真是神来之笔。如果死后的世界并不存在,那么死亡就是彻底的完结了。知道这个真相,仍然能够平静地接受它,恐怕只有哲学家才能做到吧。

然而,姑置勿论无神论和怀疑论,就算有很强烈的宗教信仰,在死神面前绝大多数人还是会像哭泣的婴儿一样。

皮浪(Pyrrho)的遭遇是最好的例证。这位蒙田十分尊崇的古希腊哲学家,话说有一次乘船出海,遇到暴风雨,同船的人全都吓得魂不附体,有些瘫倒在地,有些抱头痛哭,有些则跪下祈祷。皮浪却若无其事,还赞赏一头正在进食的猪:这才是智者应有的态度。当然,皮浪不是跟现代某些有害的“鸡汤文”一样建议人们做一头快乐的猪,而是借这头猪来嘲笑那些想到自己要死就完全丧失理智、毫无哲学素养的人。

那么,一名哲学家,或者一个有哲学素养的人,应该怎样面对死亡?亨利·菲尔丁(Henry Fielding)的小说《弃儿汤姆·琼斯的历史》里有一个不值得尊敬但值得学习的样板。哲学家托马斯·史奎尔,在自知生命将尽的时候,也引述蒙田的这句“学哲学,是要学会怎样去死”。他的具体做法是,对过去所犯的错误进行忏悔,然后找一个宁静的地方隐居,平静地等待死亡的来临。

原创者蒙田的态度更加超然,他说:“我希望死神在我种卷心菜的时候找着我,不过我不太在乎,更不在乎菜园有没有收成。”这里的卷心菜和菜园是隐喻,因为,“我连卷心菜和莴苣都分不清”,也从不关心田庄的生产情况。蒙田以读书、思考、写作为工作,而他的工作就是生活、生活就是工作。他觉得,在工作中死去,是最完美的结局。换句话说,如果你时刻在工作,如果你认真地对待生活,那么任何时候死去都没有关系。“生命的价值不在于长短,而在于你怎样利用。有的人短寿,却能长存。”

蒙田便属于长存的人。他在1592年死于扁桃体疾病,终年59岁。然而他的随笔、他的格言、他的思想,数百年来点燃了无数火种,令无数人在纷乱的现实世界里找到生存的意义。

而我,作为读者,作为一个对哲学有所研读的人,我想,我已经学会怎样去死。不过,我虽然不知道种的是卷心菜还是莴苣,也不知道卷心菜会不会开花,但是,我还是希望死神到来的时候我能够指着满园的卷心菜花(或者莴苣花)对他说:看,很美吧,这是我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