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月5日

三套车

  

九十年代中期,香港一首粤语流行歌曲在热播一段时间之后,被发现为剽袭之作。其剽袭的对象,竟然是俄罗斯民歌《三套车》。对于那个恬不知耻的“作曲人”来说,“不幸中之大幸”是,正因为是俄罗斯民歌,他不必吃官司。至于名誉、地位、形象、收入等等是否受到影响,就不得而知了。

我是在某份“广播电视报”看到那则新闻的。当年令我十分不解的是,《三套车》不是著名的歌曲吗?为什么会有人愚蠢到盗用妇孺皆知的作品?而更奇怪的是,香港人竟然需要一段时间才发现那是盗作,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后来我才知道,《三套车》其实并不那么著名。准确地说,它只在俄罗斯、中国大陆和日本著名,除此之外,听过它的人可以说是寥寥无几的。如此看来,那个“作曲人”的智商还是比我当初估算的要高一点点。

三套车,是俄罗斯传统交通工具。它是由三驾马车发展而来的,即,将三匹马拉一辆车,改造为三匹马拉一架雪橇。这无疑会更适合俄罗斯那冰天雪地的环境。由于速度快(最高时速可达50公里),三套车在17世纪开始被俄罗斯邮政部门用作邮车,至18世纪后期开始在民间普及。喜爱19世纪俄国文学的你,应该不会感到陌生。如果你感到陌生,那很有可能是别有肺肠的汉语译者把它译到另一个国度去了。

1842年初版的小说《死魂灵》中,作者尼古拉·果戈里抒发了一段情怀,把俄罗斯比作三套车。

“啊,三套车,插上翅膀的三套车,告诉我,是谁创造了你……”

这个比喻深入民心,自那以后,三套车便成为俄罗斯的象征。只不过,这三套车要奔往何方?奔往光明的佳境,还是坠落黑暗的深渊?果戈里本人也不清楚。他当然没有能力洞见在大半个世纪之后,这三套车的驾驶者会是疯癫的布尔什维克。

大约跟《死魂灵》同期,一首叫《看!三套车在飞奔》(简称《三套车》)的通俗歌曲开始在民间流行。它由彼得·布拉科夫作曲、彼得·维亚泽姆斯基作词。歌词是一名马车夫在诉说生活之苦,以及如何被地主欺压。这自然不会被马列主义者放过。苏联成立之后,这首歌红遍红色土地。而在苏联卵翼之下孵化并发育的红色中国,也第一时间将它引进,改编成中文版。直到今天,它依然在全中国大小城市乡镇的广场和公园热播,为多快好省地抖动赘肉的“dama”所钟爱。

同一首歌,日本人却去粗取精,撇除阶级仇恨,使其焕发艺术光彩。1952年,日本卡秋霞乐团将《三套车》改编成日文版(トロイカ)。无论格调还是歌词,都有极其进取的改动。凄惨和辛酸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缕欢乐和一份期盼,就像一首精练和优美的和歌,一对恋人,虽天人路隔,却在雪地与银星辉映的冬夜,用思念搭出一条心路,互诉衷肠。于是这三套车,穿越烟雾弥漫的百年,从黑暗的深渊获得救赎,重获新生,奔往光明的佳境。这更是果戈里、布拉科夫和维亚泽姆斯基所无法洞见的。

 

 youtube: 倍賞千恵子/トロイ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