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月25日

逃避自由

  

埃里希·弗洛姆(Erich Fromm)在1941年出版社会哲学论著《逃避自由》(Escape from Freedom),正值阿道夫·希特勒气焰嚣张的时候。作为纳粹主义的受害人——他所属的法兰克福学派被希特勒取缔,大多数成员被迫流亡海外——他却没有带着个人情绪落笔,甚至没有把纳粹主义作为主要对象,而是理性、客观、冷静地分析社会现象的直接参与者:人,或者,民众。

法兰克福学派在1923年成立,是现代马克思主义的一个重要派别。不过,它对马克思主义并非照单全收。比如说,它否认阶级斗争和无产阶级专政。忠实的马克思主义信徒可能会问:如果不是阶级斗争,那是什么推动社会发展?弗洛姆回答说:人性。

在《逃避自由》一书中,弗洛姆将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和马克思主义结合起来,阐释人性在历史中的作用。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曾经论述过人性在文明社会如何遭到压抑。那么,追求人性的解放便成为历史的线索了。弗洛姆在此基础上展开论证。

在人类历史中,人们反奴隶主义、反封建主义、反专制主义、反宗教等等,最终挣脱了几千年来压迫人性的一切权威,实现了解放。然而,获得自由之后,却猛然发现,他同时失去庇护、失去安全感,因而变得很恐惧、很焦虑、很孤独,很怀念昔日和其他人一起被奴役的日子。这个时候,他才明白,追求自由不是人的本性,逃避自由才是。而在这个时候,如果有某种新型的奴役制度出现,他会毫不犹豫地臣服。这就是极权主义得到广大民众拥护的原因。别忘记,希特勒是通过选举上台的。

获得自由,然后逃避自由,走回头路。纳粹和法西斯随之兴起,“二战”爆发,人类社会走进死胡同了。有什么办法解决?

弗洛姆将自由分为消极自由和积极自由。消极自由,亦即解放,摆脱各种枷锁,获得自由。而积极自由,则是自主,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其最高形式是充分发挥个人潜能,实现个人理想,也就是自我实现。

弗洛姆进一步说,只有消极自由是不足够的,人还需要一次飞跃,追求积极自由。在这个问题上,弗洛姆有别于其他马克思主义者和左派知识分子,他特别强调个人主义。他认为民主的未来在于个人主义的实现,并憧憬,在那个社会里,文化的目的是个人、个人的成长和个人的幸福,生活不需要用成功或其他东西来证明,个人无须屈服也不被任何自身以外的权力操纵,无论国家还是经济体。

逃避自由是人的本性。揭示这个真相,已经足够令弗洛姆跻身20世纪伟大哲学家之列。问题是,如何倡导积极自由呢?通过教育?通过科技?弗洛姆采取审慎乐观的态度。可是,站在21世纪的高度回望过去,见证过古斯塔夫·勒庞的“乌合之众”和汉娜·阿伦特的“平庸之恶”之后,说实话,我有点悲观。别说第三世界,所谓的“发展中国家”,就算在高举自由主义旗帜的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就算是“只想当个麦田里的守望者”这种于人无害的非常卑微的梦想,也被当成精神病。

在这个世界上,无论任何时代,平庸的人一直占绝大多数。平庸的人没有自我,也憎恨自我。他们不但没有能力自我实现,当看到有人与他们不同,当看到有人追求自我实现时,他们更会深恶痛绝。

让—雅克·卢梭在《社会契约论》中严厉地指出:“放弃自己的自由,就是放弃自己作为人的资格。”可笑的是,今天有多少人宣称“宁愿做一只快乐的猪,也不做一个痛苦的哲学家”?既然如此,既然是本性,就让他们依从本性,就让他们逃避自由好了。他们有逃避自由的自由,而我也有逃避他们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