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7月6日

波希米亚人

  

189621日,贾科莫·普契尼(Giacomo Puccini)的歌剧《波希米亚人》(La Bohème)在都灵皇家剧院首演。一开始,作者就布置了一个观众从未见过的舞台,它是如此奇怪、如此陌生,以至第二天一家报社发表如下评论:“它在观众心中没有留下任何印象,在歌剧史上也不会留下任何印记。”唉,这位评论人错了。

普契尼是一个现实主义者,他的作品甚少取材自神话、传说和历史。《波希米亚人》呈现的是艺术家的理想园地和真实处境之间的鸿沟。由一个诗人、一个画家、一个音乐家和一个哲学家组成的艺术小团体,在某个意义上,它是罗伯特·欧文式的乌托邦公社,并且秉承大仲马“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火枪手精神。这样的艺术小团体,文森特·梵高曾经在阿尔做过试验,却以失败告终,并且付出惨重的代价。并非所有人都是梵高,明亮如星空。人性总有阴面,现实太多污秽。四个波希米亚人面对的也是这样一个残酷的现实,尽管他们看上去很快乐。

咪咪的出现令波希米亚人开始意识到鸿沟的存在,并且是不可逾越的存在。咪咪是一名绣花女,在这里,她是爱与美的象征。她与诗人鲁道夫的恋情,有点像《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感情线路。一开始充满欢乐,观众初时会误以为这是一出令人笑声不断的喜剧。然后,剧情一路向悲剧滑行,直到死亡带走最后一丝希望。

鲁道夫大声叫喊:“咪咪!咪咪!”啜泣着倒在她的身上。缪塞塔(女歌手,咪咪的好友)跪在床头哭泣;肖纳尔(音乐家)颓然跌在椅子上;科林(哲学家)木然呆立;马塞罗(画家)强忍悲痛把脸转过去……

艺术与爱情似乎都是误入尘世的精灵,在恶劣的现实环境里显得非常虚弱。这令人不期然想到桑德罗·波提切利画笔下的维纳斯,她的体态是多么的纤弱,她的神情是多么的忧伤。

普契尼以天籁般的音乐诉说这个悲惨的故事,同时隐晦地把一丝嘲弄藏匿在每个休止符之中——有钱的演员在舞台上扮演贫穷的艺术家,富贵的名流在观众席上谈论他们不可能理解的艺术。普契尼也在自嘲,因为他早已是腰缠万贯的歌剧音乐家,而原作者亨利·缪尔热却因为无力支付医药费而病死家中,年仅38岁。

普契尼的歌剧就是根据缪尔热的小说《波希米亚人的生活场景》改编的。该小说带有一定程度上的自传色彩,在1851年出版时曾小规模热销,但是无助作者摆脱贫困。毫无疑问,普契尼是带着愧疚之心进行改编的。直到今天,巴黎拉丁区仍然有很多波希米亚人在贫困与疾病之中默然挣扎。这种生活,普契尼在年轻的时候也曾经历过,有段时间他仅靠吃洋葱和豆荚维生。因此又有评论人猜摸,《波希米亚人》反映普契尼的不安全感,害怕终有一天跌回赤贫境地。

我倒觉得,普契尼的自嘲是一种自我砥砺。通过《波希米亚人》,普契尼向历史宣告,他仍然是波希米亚人。不管顺境还是逆境,不管富裕还是贫穷,艺术家都应该保持对艺术的真诚,不为金钱腐蚀,不向现实妥协。历史告诉我们,从出道到去世,从成名作《曼侬·莱斯科》到遗作《图兰朵》,普契尼对歌剧的真诚始终没有减退。在弥留之际他必定为此感到欣慰。

随着帷幕落下,观看首演的观众可能呆若木鸡,或者仅仅报以礼貌性的掌声。然而在后台,有一个人一定噙着眼泪,因为他是真正的波希米亚人。

 

La Bohème Final Sce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