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月30日

被放逐的艺术家

  

《我们同年生》辑录指挥家小泽征尔与作家大江健三郎(两人都生于1935年)的几次对谈。其中有一段,小泽忆述与艺术家藤田嗣治(Tsuguharu Foujita)的交情。

1959年,年轻的小泽征尔为实现理想,独自赴欧,在法国结识了藤田嗣治。两人因为艺术这个无与伦比的媒介而成为忘年交,尽管年龄相差有49岁之多。不久之后,小泽勇夺国际贝桑松青年指挥家大赛冠军,一举成名。在前往美国担任纽约爱乐乐团副指挥一职之前,他给藤田捎带鳗鱼和酱汁。藤田十分怀念故乡的味道。

“我问过他:‘为什么不回日本?’他回答得非常复杂,我迷迷糊糊听明白的只有一点,他似乎是想回国的。但还是不回国。”

小泽听不明白,藤田本人恐怕也不是十分明白,所以解释得非常复杂。两人都是纯真的艺术家,又怎么会明白更加复杂的社会关系?

跟小泽一样,藤田也是为了理想远赴法国,其时1913年。凭借天赋和独特的技法,他逐渐成为巴黎的宠儿。不幸的是,“二战”爆发,宠儿突然沦落为弃儿。由于法国与日本处于敌对阵营,在极不友善的目光下,藤田被迫离开。这是他第一次被放逐。

藤田离开法国返回日本,应军国主义政府的要求,画了一些政治宣传画。当时的文人、学者和艺术家对政治很有警觉性,大都采取不合作的态度,要不就是消极怠工。藤田的举动为同道所不齿。战争结束后,立即遭到“清算”,一轮尖锐的批判之后,他被视为瘟神。任何场合,只要他到场,就有人离席抗议。1949年,灰心丧气的藤田永远离开日本。这是他第二次被放逐。

可以百分之百肯定,藤田绝非军国主义的拥护者,也绝非趋炎附势之徒。从他的作品可以看出,这个纯真的艺术家一直努力建造一个与日常生活保持距离的世界,他的眼睛始终关注淡雅和精致的美,对政治、经济、社会和人性的丑陋,似乎毫无兴趣。可是,残酷的战争却强迫他面对残酷的现实,继而被现实那污秽的病毒所感染。平心而论,如此纯粹的人被政客利用,就好比患病一样,试问我们又怎能谴责病人?

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日本的社会道德感和正义感是值得称道的。例子数之不尽。比如说,一个泰坦尼克号的幸存者(是一个男士),回到日本后被指责没有将救生艇上的位置让给妇孺,人人耻与为伍,最后自杀。而直到今日,抄袭的作家、作弊的学者、吸毒的艺人和打假球的球员均没有好下场,虽然法律的制裁相当轻微,但是社会的制裁却非常严苛。可是,对于藤田嗣治,我不由得感到悲愤,跟拜伦勋爵被英国人放逐、埃米尔·左拉被法国人驱赶一样,他也受到本国人最错误的对待。

“后来到他去世以后我听说,他是想回国的,但没能实现这个愿望。我听了之后想,这实在是太遗憾了。”

小泽一再为藤田没有回国而感到遗憾。

被放逐的藤田羁旅美国两年,然后获法国收留,返回他的成名之地。法国人给予他更大的荣誉和更多的尊崇,只是,此刻的欧美已经被铺天盖地的抽象和前卫艺术所攻占,与自己的画风格格不入,藤田一直感到压抑和苦闷。所以他特别怀念日本,怀念浮世绘大师笔下的淡雅和精致的美。只可惜,他无法回去……这实在是太遗憾了。

 


Self Porttrait with a Cat, 19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