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5月19日

人生在世不称意

  

唐朝天宝十二年(即公元753年)秋,李白应宣州长史李昭的邀请,闲居宣州,一住便是二三载。在此期间,他写下惊世骇俗的《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明月。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李白热爱宣州的原因,完全是因为谢朓。对这位以山水诗见称的南朝诗人,李白推崇备至。谢朓任宣城太守(故而有“谢宣城”之称)时,在陵阳山修建北楼,饮酒作诗于景色环抱中。“谁念北楼上,临风怀谢公”,唐人重修,易名为谢朓楼。

顾名思义,“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是李白在谢朓楼设宴饯别家族叔辈李云,并附赠此作。然而据今人考证,题目可能有误,正确的或是《陪侍御叔华登楼歌》。

李云和李华皆为朝廷官员,前者是校书郎,后者是监察御史。有趣的是,不管李云还是李华,都没有在李白的诗中留下显眼的痕迹,就算有,也不过是一个淡薄得如同薄雾的影子。通篇是诗人的感慨。这不但颠覆了赠诗和登楼诗的传统、打破“赋比兴”的内在规律,其跳跃式表现手法甚至是一抹超前的现代主义云彩。

从《诗经》开始,诗歌多从写景咏物开始,续以或抒情或议论。此诗则不然,一来便以“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开局,难怪有论者以“突兀”形容。而鄙人觉得,纯粹论修辞之震撼力,恐怕只有鲁迅以电影主观镜头顾盼的“两株枣树”可以望其项背。

全诗唯一写景的一句是“长风万里送秋雁”,旋即以“对此可以酣高楼”切换至文学史的评说。“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蓬莱指汉代,建安代魏晋,后句称赞南朝小谢(即谢朓)的诗风。当然,这里或许隐含双关,诗人以前句比李云(或李华)、以后句自拟也说不定。无论是谁,“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明月”,此乃古今文人之豪情、壮志与愿景。

蓦地,笔锋一转,思绪从天上落至地下。“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再度呼应开头的“今日之日多烦忧”。反复强调忧和愁,跟诗人过去那豪迈不羁的形象似乎形成鲜明的对比。

事实上,在宣州的两三年间,李白多写了“愁”字。例如,“秋浦猿夜愁,黄山堪白头”、“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何以如此?窃以为,李白体内一直有两股迥然不同的力量在对抗,一为“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的政治抱负;一为“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傲骨。青壮年时期尚且可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以浇心中块垒,而今已年过五十了……

到宣州之前,李白曾北赴幽州,准备在安禄山幕府谋取一官半职,却不知何故仓促而返。有人猜测李白看出安禄山的狼子野心,故而推辞。此言差矣,李白如果有精于世故的能力,之前不会失意于朝廷,之后也不会误入永王璘幕府,几乎送命。未必看出居心,仅仅是讨厌安禄山这个人罢了,一如当年不喜欢高力士一样,李白就是这般率性。

由于有傲骨,李白在朝廷受到排挤,这傲骨,又不愿意为安禄山效劳,再想到自己的年纪,忧和愁便频繁见于笔端。

“人生在世不称意”解释了“举杯销愁愁更愁”。然后,“明朝散发弄扁舟”,令人不期然想到诗人之前所写下的“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等等,反映其矛盾与彷徨。现在,归隐之心又一次占上风,不如归去吧……不,李白终究不是陶渊明,于是才有后来的杀身之祸、才被发配夜郎、才有《早发白帝城》,那是后话。

唐朝被公认为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的盛世,却依然教一个稀世之才连连慨叹“人生在世不称意”。所谓的盛世,又盛在哪里?更可悲的是,流泻一千二百多年的忧和愁,至今滔滔。

 


文嘉,《琵琶行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