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8月22日

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这句太宰治的名言,是短篇小说《二十世纪旗手》的题记。参照其一贯文风,它出自这位无赖派大师之手是毫无违和感的,就跟富士山的积雪、神奈川的巨浪、清水寺的红叶一样,自然而优美。

不过,还是会有一些人蹦跳起来,指控太宰治其实是可耻的剽窃者,真正作者叫寺内寿太郎……

自然有人以为,太宰治是无赖,干出剽窃的勾当一点都不奇怪。确实,太宰治费尽心思向世俗展示有才无品的形象。只是,人品归人品,作品归作品,以人品判断作品,是审美者的大忌。当年芥川奖评审川端康成就犯了这种平庸的错误,以致太宰的殊荣和奖金被活生生地夺走,川端的文学生涯也沾上一个不堪回首的污点。判断太宰是否剽窃,还是要看实际的证据。

有趣的是,咬牙切齿的控方虽然人数众多,但是所谓的证据却只有那么一个,那就是山岸外史在1962年出版的著作《人间太宰治》。

山岸外史是太宰治的好友,三十年代曾一起创办杂志《青花》。他在《人间太宰治》披露发生在那个年代的一段往事。据说1936年,寺内寿太郎把七、八首标题是《遗书》的组诗交给山岸,其中一行诗句正是“生而为人,我很抱歉”。山岸声称,杂志合编者太宰也看过诗稿,当时不置一词,然而一年后,那一行诗竟然出现在《二十世纪旗手》里。

不但是剽窃者,在山岸外史的笔下,太宰治还是杀人犯。书里继续发挥,当寺内寿太郎得知自己的诗句被剽窃时,悲痛欲绝,歇斯底里,连声大叫:“我的生命被偷走了!”“毁掉了!毁掉了!”……寺内从此患上严重的抑郁症,十年后以悲剧方式消失于人海——离家出走,不知所终,很有可能是在某个角落自寻短见了。

太宰治真的那么坏吗?让我们做一回福尔摩斯。首先我们要注意的是,上述陈述仅仅是山岸外史的一面之词,并无其他见证人,且两个当事人亦不在世上,无法作出否认或者承认。这就产生第一个疑点:为什么山岸要选择在太宰去世而寺内很有可能也不在人世的时候,才所谓揭露这桩极具震撼性的丑闻呢?如果寺内真的如山岸所言,得知剽窃后几乎精神崩溃,山岸为什么不立即公开真相?那样做的话不是可以挽救一个诗人的生命吗?

另一个疑点,寺内寿太郎的那七、八首《遗书》,究竟是七首还是八首?为什么没有确切的数字?当然,山岸外史回忆二十多年前的事情,记忆可能有点模糊,不记得准确数字,也许说得过去。问题是,这些诗从来没有发表过,也没有其他任何人提及过。换句话说,它们是否存在也就只有山岸一个人说了算。而接到诗稿的山岸并没有给予发表,这又是什么原因呢?

我们来看看山岸外史的生平。他一开始想成为小说家,失败了;然后想成为散文家,也失败了。最后,他在太宰治的帮助下,总算在文学评论中找到一席之地。太宰治非常重视这份友谊,他曾经向妻子表示,山岸是最可靠的朋友。很遗憾,太宰可能错了。这个好友可能为了一尝成功的滋味,不惜毁谤故友。思索至此,已叫人不寒而栗。

退一步说,就算那句话的原创者真的是寺内寿太郎,太宰治就是剽窃者了吗?要知道,在文学史上,别说题记,甚至标题和书名直接引用他人诗句的例子也是不胜枚举的(例如,《美妙的新世界》、《喧哗与骚动》、《丧钟为谁而鸣》……)。

算了,抛开现实世界的争论,纯粹以艺术的角度,“生而为人,我很抱歉”,由太宰治之口说出来,是最凄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