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0月18日

历史的终结与文明的冲突

  

1989年,世界发生巨变,横隔欧洲大陆的铁幕被打碎,冷战结束,自由最终战胜了专制……政治学家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在双月刊《国家利益》发表随笔《历史的终结?》。不料,它在学术界掀起的巨浪,比世界秩序更为激荡。直至今天,提起这位著名的日裔美国人,人们的情绪依然很难平缓,不是极度赞扬,就是猛烈批判。福山到底写了什么?

以鄙人的观察,攻击福山的人之中有多少是真正读过他的著作的呢?尤其是相隔三分之一个世纪的今天,尤其是相距几千公里的一些地区,我只能报以冷笑。福山“历史终结论”的滥觞在1989年发表的那篇随笔,很多人甚至没有留意随笔标题中有个“?”的标点符号。

在《历史的终结?》这篇随笔中,福山运用黑格尔和卡尔·马克思的辩证法分析当前的世界政治,其文笔巧妙,加上一本正经的语气,确实不是人人都能看出当中隐含的对马克思历史观作出的不着痕迹的讽刺。

马克思以为,人类历史发展按照“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社会主义社会——共产主义社会”这条不以人们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路线前进。到达共产主义社会,就是到达人类社会的最高级阶段,历史至此胜利终结。

然而在1989年,共产主义政权相继倒台,纷纷“倒退”回资本主义社会。这样的“反动”现象,又说明什么呢?福山指出,它说明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是历史的错误,以民主政制和自由经济为双柱的资本主义社会才是人类历史发展的最高阶段。现在世界上大多数国家都以这种制度运作着,其它国家则正在走向这种制度。按马克思的说法,历史可以在这里宣告终结了。

福山后来将这个思想扩展成书,在1993年出版了《历史的终结与最后的人》。

所有左胶,加上一些自诩理性、客观、中立的严肃政治学家似乎都很不喜欢福山这个有点惊世骇俗的论点。只是,无的放矢的批判很多,有价值的反驳却很少。福山在哈佛大学就读时的老师萨缪尔·亨廷顿(Samuel P. Huntington)算是有价值的一个代表,他抛出“文明冲突论”,作为回应。

亨廷顿在1993年的《外交》杂志上发表论文《文明的冲突?》,其后扩展而成名叫《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的书,明显地针对福山。亨廷顿的观点同样引起学术界极大的争议。

亨廷顿不同意福山的观点,他争辩说,冷战结束之后,意识形态的冲突虽然不再成为世界的主要矛盾,但是历史并没有终结,反而更加突显文明的冲突。

亨廷顿将世界分为八大文明:西方文明、东正教文明、伊斯兰文明、印度文明、中华文明、日本文明、拉丁美洲文明和非洲文明。

他的看法是,世界是多元的,自由民主只是西方文明的一面之词,其它一些文明并不在乎这些价值。一连串来自伊斯兰群体对西方文明发动的恐怖袭击,以及俄罗斯、中国与西方世界或明或暗的较劲,都在不断为“文明冲突论”提供有力的事实论据。

有趣的是,中国对“文明冲突论”的态度竟然是前倨后恭。一开始政府发动御用学者进行很不礼貌的攻击,因为亨廷顿直接否定了阶级矛盾大于文明冲突这个马克思主义观点。后来,政府鼓动民族主义,“文明冲突论”反而支持了“中华民族无比优秀”这种接近种族主义的观念。于是这本书有了中译本,读者可以在各书店买到它。

“中华文明”和“伊斯兰文明”都支持“文明冲突论”?它们都认为世界应该是多元共存的?显然不是,它们的欲望是想自己的“文明”统一世界,成为“历史的终结”。

无论如何,世事的发展似乎都在促使我们作出“文明冲突论”优于“历史终结论”的判断。若问我的个人意见,我只能告诉你,我不以这个角度去看。我觉得“历史的终结”与“文明的冲突”分别属于不同的层面。简单地说,福山在描绘乐观的理想,亨廷顿在讲述悲观的现实。同时欣赏它们,我觉得是完全可以做到的。

另外,我还喜欢以艺术和文学的角度来观察。所以,我更欣赏福山。翻阅福山的著作,从字里行间我隐约看到托马斯·卡莱尔和福泽谕吉的风采。能够把思想性和艺术性都融合在政治论述中,历史上实在是不多见的。

对于亨廷顿,就算有不同的意见,在鲜血灌注的事实面前,我也只能哑口无言。然而以艺术和文学的角度,我还是忍不住要挑剔一下。“文明”是个高尚的词语,亨廷顿把一些根本不是文明的东西称作文明,是对文明的玷污。恕我毫不讳言:有些冲突不是文明之间的冲突,而是文明与野蛮的冲突,是优等与劣质的冲突,是先进与落后的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