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俊的年轻绅士突然停下轻快的脚步,因为他发现地上躺着一枝萎蔫的玫瑰。一捡起来,两片花瓣便无声地脱落。
啊,曾几何时那双轻抚的玉手、那片凑近的芳心,如今安在?而这枝曾经美丽的花儿,已经不再美丽了。年轻绅士不禁流下热泪……
不要误会,我不是在创作爱情故事。这是一个隐喻,由我第一次阅读伊塔罗·卡尔维诺(Italo Calvino)小说《看不见的城市》(Invisible Cities)时的感觉转换而成(记得那一天,也是一个令人忧郁的雨天)。在这个隐喻中,英俊的年轻绅士……当然就是我本人。
“……如此看来,你这可真是记忆中的旅行!”一直认真聆听的可汗,每当听到马可发出忧伤的叹息,就在吊床直起身子,喊道:“你跑了那么远的路,只是为了摆脱怀旧的重负!”
《看不见的城市》取材自《马可·波罗游记》,威尼斯探险家马可·波罗(Marco Polo)在大都向大元皇帝兼蒙古可汗忽必烈(Kublai Khan)介绍旅途中的所见所闻。不过,素材仅此而已。其余部分,均出自卡尔维诺的虚构。作者借波罗之口描述了55个想象中的城市,波罗希望忽必烈运用想象力——也就是作者希望读者运用想象力——去游历这些看不见的城市。
欲望的城市、死亡的城市、符号的城市、飘浮的城市、没有中心的城市、堆满垃圾的城市……千奇百怪的城市,却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充盈在字里行间的荒诞、压抑、寂寞和疏离感。卡尔维诺,不仅是新现实主义作家,也是后现代主义大师。
后现代主义也体现在结构上。整部小说的结构与其说是一座城市,不如说是一座大厦。如果你从开头一口气读到结尾,那么感觉就好比通过楼梯一层一层地爬上天台。有趣的是,你同样可以使用升降机,直接到达你想要到达的楼层。
“你的那些城市现在不存在,或许从来就不曾存在过,肯定将来也不会存在。你为什么拿这些宽心的童话来哄人消遣?”
……
“我探察的目的在于:搜寻尚可依稀见到的幸福欢乐的踪迹,测量它缺失的程度。”
可以随意阅读,但是绝对不可以随意理解。也就是说,绝对不可以照着字面的意思去理解。正如卡尔维诺一再强调的那样,要运用想象力!然而在小说的结尾,作者提出了一道难题,连想象力都无法解答。这道难题是,城市的未来、文明的目的、人类的归宿……乌托邦是目的吗?可是,有没有人想过,乌托邦说不定就是美妙的新世界?
这道难题,早在十八世纪人类开始怀疑上帝的时候就横亘在我们面前:如果没有上帝,人类有能力在人间建造天堂吗?抑或会制造地狱?
能够解答这道难题,恐怕只有信念。
维克多·雨果(Victor Hugo)的小说《九三年》中郭文子爵在上断头台之前发表一段慷慨激昂的预言,他坚信法国人正在经历的人间地狱(指法国大革命)是短暂的,也是必然的。经过短暂的黑暗期之后,人间天堂一定会出现。
《看不见的城市》就没有这么乐观了。最后一段,波罗说:
生者的地狱是不会出现的;如果真有,那就是这里已经有的,是我们天天生活在其中的,是我们一起集结而形成的。
嗯,如果有地狱,那么我们现在所处的世界就是了。怎么办呢?他继续说:
免遭痛苦的办法有两种,对于许多人,第一种很容易:接受地狱,成为它的一部分,直至感觉不到它的存在;第二种有风险,要求持久的警惕和学习:在地狱里寻找非地狱的人和物,学会辨别他们,使他们存在下去,赋予他们空间。
非地狱的人和物。我也相信非地狱的人和物是人类的希望所在。所以我们也不必太过悲观,也许,会有美好的结局。
重读《看不见的城市》之后,我的隐喻又有了新的发展。
“对不起,那枝玫瑰……是我刚才不小心落下的,你能把它交还给我吗?”
年轻绅士抬起头。湿润的眸子里,是一个少女的映像。啊,她长得实在太美了!
“那枝玫瑰……”
“啊。给你。”
互相靠近,然后,两双手在两人的胸前笨拙地碰撞了一下。两人同时低下头。两人都感到,面颊发烫……